我那战死的夫君回来了

传闻皇帝寝宫有赵衡的牌位，供香四时不断，有一次宫女忘记添香，被皇帝打发到了掖庭。启月微微打量着四处，东面靠墙的桌案上确有赵衡的牌位，屋内没有香燃烧的气味，显然香早已燃尽熄灭，桌案上的供果似乎也有日子未更换了，黄色的橘子的表皮都变干变硬了，想来传闻也不真。

禄海向皇帝禀报了方才路上发生的事，皇帝正坐在床沿亲自给赵衡上药，听后药罐子都摔到了地上，禄海连忙捡起地上的青瓷小药罐，只听皇帝愠怒道：“赵则之，看你娶的好夫人，你还一睁眼就要见她，她有什么好？没有一点世家女子的样子，她把朕当做什么人了？太过分了，哪有弟妹如此揣测大伯的？朕岂会是那等卑劣的人，气死朕了。”

之前赵衡曾给赵徽传信，信里写到让他不必阻拦居启月改嫁，他以为赵衡对启月是没有感情的，这次赵衡刚醒来就要见启月，看来对她还是有所眷恋，这样也好，心里有所牵绊自然会惜命。还好没给她嫁出去，不然自家弟弟回来又是独身一人了，他在心里暗自庆幸。

却听赵衡戏谑道：“她的担心也不无根据，兄长你巧取豪夺的事都传到边境了。”

赵徽听见弟弟所言，脸色白一块红一块，颇有些难为情，强装淡定道：“你在外还有心思打听这些事儿，不怕没命回来。”

赵衡接过禄海手上的药罐递给赵徽，示意让他继续给自己涂药，笑道：“兄长你的事情我必然是上心的。”

赵徽推开赵衡递过来的药罐，阴阳怪气的回怼道：“赵则之，我看你死了五年又活了怎么跟你夫人交代，后院起火我们战神应当也是游刃有余。对了，你死这几年啊，我看你那夫人也没有多伤情，活的不知多逍遥，每日招猫逗狗的，还有不少人上门求娶，都求到我跟前来了，争着做你那便宜儿子的便宜爹呢。”当然他没说若非启月不肯点头，他早把启月嫁出去了。

那张被灯光映照的红润娇美的脸庞浮现在脑海里，居启月，他的夫人，赵衡还从来没想过要怎么跟她解释，他们相处时间甚少，大婚那日，举行完典仪他就匆匆赶赴南疆，都没来及细看团扇后的那张脸庞，本以为一年足以解决事端归朝，谁知竟耽误了六年。他们成亲本是偶然，如果能回去他会承担丈夫的责任，可当时事发突然，九死一生，他将早早写好的放妻书口述于亲卫。后来，他在边疆得知她立誓为自己一生守节时虽感诧异却也一笑置之，他还特意给兄长传信让他不必做真，以为她不过是年纪小玩笑话，过不了多久就会喜欢上别的人，没想到竟真的在原地守了五年，还过继了个孩子，竟真像是要一辈子守下去，他也弄不清对她是什么感情，只是想见见她。

见赵衡没再吭声，赵徽以为自己所言引起了他的担忧，这才作罢拂袖而去，不过边走边愤愤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赵衡回过神来笑着对禄海道：“你们家陛下气性见长，上年纪了？我也没说什么啊，气成这样。”

禄海是看着赵衡长大的，见赵衡活着回来，颇为动容，眼角还有泪光，道：“陛下见您回来是真的高兴，平日里陛下沉默寡言哪肯说这么多话，当年您的死讯传回，陛下几番呕血，若不是太后老人家阻拦，他势必要御驾亲征灭了回纥全族替您报仇。后来每逢您的生辰他总是将自己关在排云殿，喝的酩酊大醉才了，还好您活着。”

赵衡故作轻松岔开话题道：“我这不是好好的，你先跟我说道说道涵妃那事是不是真的？真强抢民女了？”

禄海抹了抹眼角，吞吞吐吐道：“涵妃娘娘和陛下的事…奴才不甚清楚，也不敢置喙，您还是问陛下吧。”

见禄海还是跟以前一样谨小慎微，嘴严的很，赵衡也就没再追问下去，心想自家兄长也不是那等荒唐的人，之后找机会再打听。他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忙放下药罐抄起一旁刚翻了几页的书。

禄海见状心里失笑，赶紧退了下去。

启月坐在椅子上，正胡思乱想，就见皇帝顶着一张铁青的脸从内屋走出来，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抄家灭族累及家人的想法立即蹦入脑海，但她仍努力保持镇定，立即站起来低头行礼，“陛下万安。”

只听赵徽阴阳怪气道：“你们这对夫妇不气朕，朕就好得很。赶紧进去吧，他在等你。”

气他？气他什么了？怎么还提到了赵衡，他早死八百年了，上哪儿来气他，皇帝言语怎的如此奇怪？不是皇帝要见她，内屋的人会是谁？

她越想越觉得蹊跷，心中多了一丝猜想，刚刚缓下来的心跳又加速起来，她疾步走进内屋，屋内未见一人。定睛一看，只有一男子披着白色里衣坐在床沿，手里拿了一本书似乎在读，腰间缠了厚厚的布条。

启月的胸膛剧烈起伏，待她看清男子的面容，证实了她的猜想，赵衡回来了，他没死，启月又惊又喜。

赵衡听着脚步声走近，抬头只见启月愣着，六年，她的变化很大，脸上的婴儿肥已经褪去，五官更加精致，略微复杂的发髻上只点缀了两只素色花簪，瘦了一些，身上的米白色的宫装让她整个人看起来苍白单薄，在赵衡记忆里她是喜欢鹅黄、粉红这样鲜艳的颜色的。她双眼含泪一脸不可思议，显然是被自己“死而复生”吓到了。他微笑道：“认不得我了？到这边来。”赵衡放下书向启月招了招手。

听见他的声音启月才算回过神来，泪水汹涌地滚落，泛滥成灾，她本是不想哭的。待启月走近，赵衡拉起她的手，将她轻轻拥进怀中。

启月怕自己在做梦，想紧紧抱着他，却又怕弄疼他腰间的伤口，她想问问他这几年去了那里，为什么不回来，腰间怎么受的伤？一开口却只有哽咽，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便只好破罐子破摔，在他怀里毫无形象的痛哭一场。

赵衡见怀里的人哭声越来越大没有消减的意思，心底竟然生出一股茫然无措来。他安抚着她，轻轻的一下下拍着她的背，温柔的哄道：“哥哥没死，哥哥回来了。”

听见赵衡的话，启月似乎更是委屈一样，她有好多话想对他说，但眼泪真的控制不住。良久，久到抱着赵衡的胳膊都酸了，她终于使自己平静下来。

启月松开赵衡后，赵衡发现自己披的里衣湿了好大一块，无奈笑笑，拿过一旁的手帕帮启月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痕。

启月紧紧的盯着赵衡，就好像，如果不看着他，他下一秒就要烟消云散了一样。

赵衡被启月这样盯着有些不自在，自顾自的说道：“当年我带兵出征，本势如破竹，在…”。

启月打断道：“你腰间是怎么回事？”

赵衡本准备一五一十道来这些年发生的事，听到启月的话有一瞬间的错愕，看了眼腰间，满不在乎的答道：“归来途中遭了暗算，不妨事。”在返京的路上有人寻仇，赵衡身上余毒未清，差点交代了，还好赵徽的人赶到，这才得以平安归来。

“太医在哪里？”启月显然不相信他的话，站起来就准备唤太医询问赵衡的身体状况。

赵衡将青瓷药罐递到启月手上，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脱掉了披着的里衣，慵懒地道：“你替我涂药吧。”

启月这才看见，赵衡身上伤痕无数，有弓箭留下圆圆的伤痕迹，有刀剑留下的伤疤，竟然还有像是…鞭伤。旧伤上重叠着新伤，像是被小刀划的，大大小小十几个一寸左右的伤口，布满了前胸后背。启月心疼的皱起眉，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这些伤疤看着都很疼，不知道他是怎么忍受的，经历了多少九死一生才熬过来的，想问他这些伤口都是怎么伤的。

赵衡以为她害怕，忙说：“我怎么忘了，我这一身疤痕很可怕的。”说着准备把里衣穿上。

启月制止了他，用指腹轻轻的将药膏抹在伤处，道：“这并不可怕。”又带哭腔颇有几分庆幸地道：“还好你还活着，”

“没事，我皮糙肉厚惯了，不疼的。”赵衡安慰道。

只听启月又问道：“可还有其他伤处？”

“目之所及。”赵衡答道。

启月将情绪按捺下去，道：“当年我辨认过你的尸骨，虽然皮肉多处已经腐烂，但多处特征都是吻合的。”

“你还记得柯成吗？他跟了好些年，熟知我的一切习性，与我身量相似，为了护我性命，假扮成了我。若我当初不救他，他现在肯定还活的好好的，娶妻生子，安稳幸福。”赵衡眼中略带一丝悲戚。

启月记得他身边的柯成，柯成性格幽默活泼，但身世悲惨，小时候被父母抛弃，辗转为赵衡所救。“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祭奠他吧。”

“这么多年了，是要去看看他的，是该让他以自己的身份堂堂正正的躺在那里了。”提起战场上的事，赵衡不再像刚才那样的轻快，眼中升起了一片阴翳。

赵衡将当年的事情避重就轻地给启月听，当年赵衡谋划为战争收尾，给敌兵最后一击，烧毁敌兵粮队，让他们无补给之物，可军中有奸细，敌兵提前知道魏军的目的，未中声东击西之计，赵衡身中埋伏，虽成功烧毁粮队，但所带人马均殒命，自己若不是有柯成掩护，也早身首异处。后来发现为了查清藏在暗处的奸细，赵衡将计就计隐姓埋名，两年前才与朝廷联系上，前一阵找到证据之后，准备归朝，却在路上遇到突袭。

启月单听赵衡说这些的时候都觉得惊心动魄、命悬一线，心底不断庆幸。

赵衡腰间的伤不能坐太久，涂完药后启月就扶他躺下了，向床榻里挪了几寸，示意启月也躺下休息片刻。

毕竟是在皇帝寝宫，启月有几分犹豫。

赵衡看出了启月的心思，道：“放心吧，这里作为我的临时住处，不会有人来。”

启月听后这才松了口气，和衣躺下，她还是有些紧张，这是第一次跟赵衡同床共枕。

“刚刚都说的我的事，你这些年呢？听说我多了个儿子。”赵衡有几分戏谑的看着启月。

明明是为了给他承继香火，才过继了个孩子，启月却觉得像自己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一样，颇有几分心虚。

“他叫赵正，是陛下赐名，本是临淄王的嫡子，因母亲早逝，在家中颇受排挤，处境可怜，他又是一个懂事聪明的孩子，我这才禀明太后收他为继。”启月手上一边绞着衣带一边说道。

“为什么不接受放妻书？不是说我一死你就要找相好的？怎么我听说你还要为我守一辈子寡？”赵衡撑起上半身，目光灼灼的看着启月。

启月感觉自己的血气都往脸上涌了，低垂着眼帘，不敢看赵衡的眼睛，声若蚊蝇的道：“我那是因为觉得成亲没什么好…”

“则之…”去而复返的赵徽走进来说道，看到这一幕，脸上有点挂不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启月推开了赵衡，连忙起身，慌乱行了一礼，留下一句去看看药，不管不顾的跑出去了。

赵衡被扯到了伤口的，他忍着疼，看着启月已经行至门口的身影，道：“我刚已经喝过药了。”

等到赵徽走后良久，启月才进屋去，赵衡已经睡着了，这才坐下静静的看着他，就像六年前第一次见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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