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结

那时，大学招生规模不大，一届只有几百、千把儿学生。各系的活跃分子，容易混成熟人。

老甲、老乙不同系，但彼此熟悉。我和他们，在学生食堂喝过啤酒。花光各自的菜票后，我们用饭碗接自来水，划拳，输家喝半碗凉水。这在当时，是男生的娱乐，亦是男生的社交。

毕业时，甲、乙分到同一座城市的同一个局工作。临别，我马马虎虎凑了一副对联，说“绝代双骄，今天携手出发；左右开弓，早日占领阵地”，横批是“有哥们儿真好”。联语平仄不合、四六不通，哥儿俩用力握握我的手，眼含热泪。

依依惜别经年，万千日子一晃而去。我跟二位通过书信和电话，只是再未谋面。

前不久，我去他们在的那座城市闲逛，联系上了老乙。

老乙在电话那头说：“你再不来，医生就让我彻底戒烟戒酒了，没法陪你尽兴了。你在宾馆等着，我下班去找你，咱今晚上争取喝醉。”

本以为老乙、老甲一起来，结果是老乙一个人来了。

几杯酒下肚，老乙说：“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没喊老甲一起来？”

我笑笑。

老乙抬起右手，晃晃小拇指，说：“老乙是个这！他现在爬上去了，但我不尿他这一壶，早跟他不来往了。”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

老乙说：“老甲这货贼得很。当年我俩一趟车拉到这里来报到，他行李多，路上我抢着帮他背。我说，咱在这里两眼一抹黑，混孬混好以后全靠自己了。他说，以后咱俩可得精诚团结，打虎全靠亲兄弟。话说得好听，可全他妈是瞎话，我确实是一抹黑，他在这里亲戚多得很，只是怕我沾光，瞒着不说。”

我说：“在学校时，没听说他在这里有亲戚呀。”

老乙说：“要不咋说这货城府深，自私、虚伪呢。你知道，当时火车卧铺票有多难买，我们科长出差，科长家人走亲访友，转多少圈儿搞不到卧铺。老甲对科长说，自己表哥在火车站工作，能弄来卧铺。科长派他去，他回回都能买到，十有八九还是下铺。这样的人，能不是领导跟前的红人吗？他红，你知道我的性格，我不吃醋，还为他高兴，同学受领导待见咱能不高兴吗？咱哪儿知道啊，人家眼睛只往上看，关系只为巴结领导用，只为自己往上爬用，心里根本没有同学、朋友。”

我说：“不至于吧？”

老乙说：“咋不至于，至于得很！那年我爹妈从老家来，我专门请老甲过来陪我爹说话、喝酒。我爹妈虽说是农民，但年纪那么大了，一趟车坐下来几十个小时呢。我已经参加工作了，他们回去，我得安排卧铺，你说是不是？

老乙眼圈红红，看着我。

我点头称是。

老乙说：“当时我哪儿买得到卧铺，就找老甲帮忙。给老同学的爹妈买卧铺，焉有不帮忙之理？你猜老甲他咋，他推三阻四！为了爹妈我没办法，天天找他。我追得紧了，他居然给我一个票贩子的电话，让我跟票贩子联系，说票贩子啥票都能搞到。票贩子可不是雷锋，人家是要加价的，一张卧铺加十块。要说不算多，可当时工资才多少？两张票我加了二十！老甲咋就不能帮老同学跑跑腿，帮我个小忙呢？唉，我不是领导，对他没有用呗！”

我笑笑，不知道咋接话。

老乙说：“一件事一个细节不能把人看透看死，接下来更气人哩。”

我端起杯，跟老乙碰杯。

老乙端着酒杯，不喝，话不停：“科长给小孩买台计算器，不小心摔烂了液晶屏。那时的领导干部也不富裕，科长两口子心疼得不行。老甲说没事，自己有亲戚在百货楼工作，可以想办法修一下。他去了，回来笑嘻嘻地对科长说，科长您运气真好，我今儿去，正好遇上厂家代表。我跟人家聊了一会儿，人家说总部正搞活动，让填张表，给换了台新的。他把事儿办成这样，科长能不高兴吗？高兴了，能不重点培养、使用他吗？这货的主任科员、副科长，比我，比一些老同志解决得都早。这吧，咱不嫉妒不羡慕，谁叫人家会拍会送会拉关系呢，谁叫咱老实本分只会低头拉车呢？可是呢，过了两年我要结婚了，想买台彩电，托老甲去百货楼找熟人，看能不能优惠一些。你猜他咋说？他说百货楼是公家的生意，明码标价，谁去都优惠不了。娘的，这是人话吗？从此啊，他在我心中就是这！”

老乙抬起双手，灵活地晃动着两根小拇指。

我觉得有些滑稽，赶紧端杯，跟老乙碰杯。

酒越喝越多，老乙对老甲的怨气、愤懑越来越浓重。但翻来覆去，老甲让老乙不爽的似乎只有这两件事。喝到最后，老乙红着眼睛说：“我职务没他高，房子没他大，但我不羡慕他不嫉妒他，更不巴结他。我心比他正，我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相信历史必将做出公正的裁决。”

这话，让我断定，老乙气到了极点，也喝大了。

第二天上午，老甲给我打电话，埋怨我动身之前就该招呼他一声，好让司机接站，好给我安排行程。

我嘿嘿笑。他说：“从现在开始，你今天的时间我征用了，我现在让司机去接你，中午检验你的酒量有没有退步。”

在包厢坐下，从场面即可轻易看出，老甲比老乙混得好。几个陪客，众星捧月般烘托老甲，捎带手也烘托我。好言、好酒，一会儿我俩皆晕乎了。

喝完酒，众人说，老同学单独说说心里话吧，我们不敢打扰、不配旁听。

老甲大领导般挥挥手。

在茶社坐定，老甲打发司机去弄几条烟。

我俩相互看看，老甲突然说：“老乙这货，是不是说了我很多坏话？”

我说：“没有没有。”

老甲说：“坏话肯定说了，但不会多，我清楚。这货一准儿絮絮叨叨说了两件事，一是说托我给他爹买卧铺，我不帮忙；二是说托我买电视机，我没有去百货楼找人帮他打折……”

我没说话，笑笑。

老甲说：“老乙这货上学时咱们都认识，不能算坏人，就是心眼儿太小，自私到骨头缝儿里！他呀，从来是站在自己的利益上考虑问题，从来不站在别人的角度多想多思，从来不能设身处地考虑别人的难处。”

我笑，端起茶盅要跟老甲碰。

老甲说：“你别笑，也别乱碰杯！咱是穷哥们时期的老朋友，我不怕你笑话，我跟你说实话，这货说的这两件事都是真的，但我绝对不存在对不起他！他呀，我的苦衷他哪里知道，他从不会考虑我的苦衷。”

我笑。

老甲说：“你是老朋友，我不怕你笑话，你也不会笑我。今儿吧，我跟你说说他要办这两件事时我的真实处境，我跟谁都没说过。毕业报到上班时，咱算啥？一个外地来的穷学生。现在想的跟那时想的完全不一样，那时想的全是如何站稳脚跟。不瞒你说，那时我满脑子想的是如何得到领导的欣赏和重用。这样想，不丢人吧？我们十年寒窗的目的是啥，我们拼命考大学图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有个安身立命的好前途！单位一年来一批大学生，领导凭啥另眼看待咱？想让领导欣赏咱，必须先成为领导生活中、工作上离不开的人，要不他为啥用你?领导让我买票，我哪儿认识人啊，我弄来的卧铺票也是找票贩子加钱买的，加的钱我自己出，领导只按票价出钱。当时才多少工资，我每月还得往家寄钱，你想想我能有几个余钱？老乙张嘴让我买两张卧铺票，我没法跟他明说自己咋搞的票，又不愿替他垫钱，唉，还是当时太穷了。至于给科长的小孩换计算器，百货楼谁认识我啊，我自己掏钱买台新的，说是人家给换的。老乙啊，非要我托人给他打折买电视机，人家认识我是谁？”

“唉唉，全是误会……”我说。

老甲说：“人和人之间永远是误会，相互理解是暂时的，彼此误解是永远的。今天不误会，明天保不齐就得误会；这事儿不误会，下回谁知道呢！就因为这两件陈谷子烂芝麻，这货满世界败坏我，处处跟我作对。我敢拍着良心说，即便他这样，我念及是老同学老相识，从不为难他报复他，从来没有过！他两次解决职务，条件没有人家硬，但我有机会说话，还是顺水推舟，尽量替他说话，帮他如愿。对老乙，我问心无愧！”

我说：“你为什么不向他说说自己的苦衷呢。”

老甲支吾着，说：“毕竟，毕竟我也要面子，过去有些事没法再提，不能让有些事坏了形象不是。”

我俩默默品茶，直到司机进来，送我回酒店。

在那座城市期间，我不止一次想，是不是拉老甲、老乙坐一起，还似当年那般敞开喝敞开说，让老甲说说苦衷，让老乙消消愤懑，让隔阂与误会付水东流，或者随酒而去。转念想，还是拉倒吧，搞不好会拉大两人的隔阂与误会。

真那样，我倒成了是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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