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衣店旁的象牙塔

当祖明佑穿着T恤出现在急诊室的时候，方舟一眼就认了出来，因为他看起来和大学时没什么变化。

祖明佑迎面走来，直接和穿着白大褂的方舟来了个热烈的拥抱。方舟右手拿着笔，脖子上还挂着听诊器。白大褂虽然是白色的，白色是洁净的象征，但在医生眼里白大褂却是直接接触病人和病原的污秽之物。祖明佑对这样的常识当然毫无所知。方舟见自己的白大褂直接贴在了他的T恤上，一来有种职业的排斥，同时还有点抱歉，微微皱了皱眉。

“你这是和老外一起呆久了，和中国人也这样打招呼了？”方舟笑着说。

“这次真是太感谢了！多亏了你，老同学，昨晚刚住进去，早上孩子就出生了。”

“不要谢我，是你运气好，昨晚刚好有个病人出院了。产科这么火的科室，如果没有床位，你以为就凭我的微薄之力，嫂子能住进去？”

“得嘞，就是我运气好。”祖明佑有点无奈地说，两手一摊：“我爱人还好，结果儿子早产，住进了新生儿ICU…”

“这个后续还治不治疗，你只能自己拿主意，因为没有人能保证后期没有后遗症。”方舟知道祖明佑找他想问什么。祖明佑最不缺的就是钱，但是这么小的早产儿，将要在保温箱里长到足月，会不会对身体造成影响，真不好说。后续的风险和不良结局，儿科医生在刚入住ICU的时候应该就给祖明佑讲过了，方舟也没有必要再啰嗦这些。“我可以给你引荐儿科的主治医生，带你去见见儿子。”

他带着祖明佑见了一下新生儿ICU的主治医师，顺便在病房外面的显示屏上见到了祖明佑的儿子。小婴儿早产了足足两个月，体重不足3斤，此刻正吸着氧，在保温箱里安静地睡觉。一个护士过去给他换尿不湿，他的胳膊只有护士的拇指那么粗。祖明佑直愣愣地看着屏幕，似乎不敢相信这个比一只猫大不了多少的人类幼崽就是他的儿子。

“这么小，能活下来吗？”祖明佑指了指屏幕上弱不禁风的小生命，又比划了一下小婴儿的大小，他的身高不足一尺长。

“嗯。”方舟点了点头，微笑道：“我们目前救治的最小的早产儿是22周出生的，相比之下，30周的新生儿已经足够大了。虽然看起来还很小，但大多数器官已经发育完善，只要给他时间和细心的呵护，就可以慢慢长大。”

“我相信，你们是最厉害的。那我能做些什么？”祖明佑问道。

“钱。”方舟道。成人ICU的费用是一天1-2万，新生儿ICU每天的费用也便宜不到哪去。这么小的早产儿治疗到能够出院，至少要花掉四五十万，可以说每一天都是拿钱买命。

祖明佑听罢，一展愁容，露出职业的自信的微笑：“听你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一些了。”

方舟手机突然狂响起来，一看是李菲儿的电话，便用眼神示意祖明佑自己得接个电话，然后走到大厅对着手机道：“怎么了？”

手机那头的声音却不淡定：“我妈起不来了！”

“什么叫起不来了？”方舟心中闪过几种最坏的可能性。第一，老年人，晨起血压高，突然晕倒，心脑血管疾病可能性大，甚至可能合并外伤；第二，起床时着急，肌肉力量不足，闪了腰或者摔倒造成外伤，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第三，不明原因意识丧失，在床上叫不醒，这个鉴别的就多了，不明原因低血糖发作、电解质紊乱、中枢神经系统突发疾病等。

几秒钟过后，他已经把这几个可能的情况按严重性排了个顺序，并且想出后续的处理。现在只要李菲儿说出到底是哪一种情形就可以了。

“起不来了就是起不来了，一起来就天旋地转！”李菲儿在电话那头着急地喊道。

“哦。”方舟一听到这样的描述，反而放下了心，轻松了许多。确切地讲，这个不叫起不来了，叫眩晕。“你把妈弄来医院，我找在耳鼻喉上班的同学看一下。”

“怎么弄来？一坐起来就晕得要倒下。”李菲儿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生气。

“这不严重，或者你让妈休息一阵再看看。”

“什么？都这样了，还不严重？你是觉得像你的急诊病人那样的叫严重？”

“不是。”方舟在考虑怎么和她解释。有时候，方舟作为病人的家属，同时又是主治医生，真的很难处理好这种关系。可能因为自己是家属，病人的依从性还不如普通病人，而且诊治起来，又有诸多禁忌，正如古人所说“医不自医”。但他还是很耐心地说：“你别太担心了，给咱妈也解释一下。我是说症状虽然重，但这个病本身不严重。先来耳鼻喉看一下吧，确诊了再说。”

“你都没能确诊，说这些有的没的。我觉得很严重！”李菲儿大声道，“你找个教授给妈看一下。”

方舟深吸一口气道：“我尽力吧。”

“家里人的事情你就这个态度！祖明佑的老婆为什么能住进去？是不是给钱了？”李菲儿在另一头质问道。

“不是钱的事。”方舟无奈道，“就是他运气好，有床位。你先把人弄过来，我想办法，肯定会让妈看上病。”

自从当了医生，很多亲戚就觉得这医院就是方舟开的，找个教授看病就是轻轻松松的事情。殊不知，他方舟也就是博士毕业，工作没几年的小大夫，人家教授哪里会认识他？他又凭什么随随便便找教授加号？

方舟看了看当天耳鼻喉的出诊医生，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可能会给自己加号的教授。这种往往是给自己带过大课或者带过实习的老师。不过，今天只有一个教授出门诊，而且是全院著名的专家彭舒阳。他内心一声哀嚎，靠在了墙上，因为加号肯定没戏！

祖明佑出现在大厅，方舟简单地说了下家事，就去了耳鼻喉门诊。已经快早上十点了，彭舒阳教授的诊室门口还坐着二十来个病人在候诊。要不是方舟穿了白大褂，病人甚至是不会让他进门的。即便方舟穿了白大褂，坐在门口等候的病人狠狠地盯着他看，眼中尽是疑惑，有的是经常来看病的老病号，眼中简直要冒火。因为穿白大褂进去，要么是光明正大地插队，要么就是找教授有事情，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会耽误自己看病。方舟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推门进去了。

彭教授快退休了，很多经常来随诊的老病人都是他的忠实粉丝。在他的诊室里，就医的秩序维持得非常好，只有一个病人在诊室的最里面，一对一地和彭教授交流，外面还拉着布帘子，很好地保护和尊重了病人的隐私。而不少医生的诊室是另一番景象，一进去里面已经围了一圈病人，小小的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被围在中间，给一个病人看着病，别的病人还不停地插话。不理吧，就说医生怎么不理人呢，态度不好。理吧，看病过程又被不停地打断，效率降低了不说，思路也完全被打断。

方舟很有耐心地等这个病人看完了病。病人离开时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方舟一眼。方舟回避了他的目光，走到彭教授桌边。彭教授年事颇高，头发银白，眼神却依旧敏锐，大概猜到方舟要做什么，默默地将桌子最里面靠墙放着的台历拿到方舟面前。

方舟还没开口，他就先开口了：“加号是吧？”方舟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彭教授看了眼方舟白大褂左胸前别着的胸牌道：“我看你是本院的大夫，就和你实话实说吧。今天早上我约满了50个号，现在10点了，看了17个病人，还有33个没看，12点半我必须离开，赶2点半的飞机。所以今天肯定加不了了。你看，这是我的门诊排班，画着红叉的就表示约满了。”方舟一看，每周二早上和周四的下午都是红叉。随着教授往后翻着日历，每张都是红叉，直到第6张。“好了，半年后还没有约满。”彭教授用笔点了点其中一个日期说。

方舟一脸惆怅，不过也是意料之内。方舟还是道了谢，准备离开，彭教授叫住他：“是直系亲属吗？”方舟一愣，点了点头。彭教授想了想道：“那这样吧，这周四我要出差，于是停诊了，下周二早上你把病人带过来，我给你加个号。”

岳母是急症，等不了那么久，但方舟还是再次道了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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