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青丝雪

承景二十三年九月十七，阴，宜祭祀，忌远行。

子渊早早起床，换了一身白色底衫，外套黑色披风。

自务农以来，于渊很久未换这身行头，立足铜镜前，用木梳将长发理顺束于身后，无需农忙，束发即可，不用担心泥土沾染。

下楼后未见陈百尺身影，应是早已离去。

桌上留有字条，歪歪曲曲正是陈百尺字迹。上书：此行危险，江湖再见。

字条旁边，是陈百尺随身携带的那柄蜀山长剑，于渊曾用其当扁担挑水担柴多次，早已知晓此剑仿造蜀山。

剑鞘是用普通铁块制造，暗沉无光，鞘身上刻蜀山标志，标志下方刻剑气长存四字。

再往上看时，子渊发现，剑柄不似之前，应是被陈百尺替换。

银白色的剑柄上未刻画任何图案，极其简洁干净，下方缠着金黄色剑穗，穗上有奇香，似女子用的香粉味，但此味并不常见。

子渊疑惑，堂堂七尺男儿竟涂抹女子香薰。

执剑缓缓出鞘，只见剑身寒光流转，洁白如雪，靠近剑柄处用草书写刻两字，不染。

子渊瞳孔微缩，颇感意外，毕竟此剑可不一般。

曾有文豪大家作过一篇关于莲花的骈文，其中有一句形容莲花的句子广为流传：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后大崇太祖年间，工匠大师班谷子于昆仑莲池偶得玄铁两枚，历经五年，铸剑两柄，取名时就是从那句莲花词中各取两字：一柄名不染，一柄名不妖。

而这两柄剑在如今天下匾兵器榜中，分列第六第七。

如此珍贵名器！

是因为这数月相处的情谊？还是因为将其引入险地后的补偿？

子渊明镜般的心思，一时也揣测不到陈百尺此举何意。

也罢，将剑系于后背，出门细心照料好院间花草后，再无顾虑，提上剩余的两壶水酒，子渊向后山走去。

今日是李二牛头七。

李二牛葬于后山山顶，后山并不高，但足以俯瞰整个鱼米村，李二牛曾说，最喜看庄稼成长过程，从幼苗到禾成，再结成稻穗，如同老父亲看自己孩子慢慢长大成人，这是作为百姓最值得欣喜骄傲的成就。

子渊常想，像李二牛这般好的百姓，要去哪里找！可为何那些人，总是不懂得珍惜！

子渊选择葬李二牛于高处，为的便是能让李二牛立足山巅，由此放眼望去，流云舒，垂稻鼓。

将一壶酒尽数洒于墓前，随后子渊自取一壶，与墓碑并坐，提壶与碑轻碰，再置于唇边仰头豪饮一口。

指着远处禾田一片，子渊喃喃道李兄，此地可还满意。

“李兄放心，嫂子与小宝已送往娘家，暂时安全。”

“我朋友不多，倒不是因为不善交友，只因这些年身临险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身边之人多数因我而死。”

“原本以为躲远了，能躲开那是非险恶，却有人不依不饶，不愿放过，才使李兄丢了性命。”

“对不住！”

“李兄可还记得那陈白痴，他昨夜问我，为一贫民百姓以身犯险是否值得。”

“陈白痴啊陈白痴，不枉这白痴之名。于我而言，既是朋友，哪会计较王侯贵族武道天骄又或平头百姓。”

“所以这仇，我必定会报，不论对方何人。”

“既然明着告知他们我已心向江湖之远，无意相争，他们仍不放心，我自也无需再顾忌。”

这一刻，是子渊隐忍多年后第一次下定决心。

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若事事顾及他人，行违心之事，只会徒增苦恼，他人也未必知你心意，反而得寸进尺，笑你懦弱。

所以若总是隐忍逃避，反倒显得自己定位太卑微。倒不如坦然面对，随心而为，行心中胸襟，反而自在。

执壶一饮而尽，子渊起身将酒壶高高抛起，一掌震碎，收掌后，抬袖一扫而过，酒壶碎片受巨力牵引，激射至四面八方，随后子渊大喝一声，

“出来。”

碎片所往，激起群鸦四散，黑羽漫天飞舞。

与此同时，六名黑衣蒙面人从草丛飞掠而出，分六个方位，将子渊围困中央。

坎，离，震，巽，艮，兑，于渊环视一圈，心中了然。

“听闻玉清山被赶出门一位老道士，这些年暗中培育了八名死士，死士都是本身修为一般，辅以玉清山老道士的八卦剑阵后，威力剧增，阵成可斩入玄境巅峰。只是为何今日八卦只得六卦，乾坤空缺，这阵法威力怕是要大打折扣。”

八卦死士此乃秘事，鲜有人知，而今子渊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然一众死士神色却无反应。

其中一名死士冷声道：

“六卦剑阵又如何，杀入玄初境绰绰有余。只是原本应该在张赢府邸再伺机动手，为何公子偏偏要在此处逼我们现身。如此求死心切！”

听声音竟是一名女子。

子渊云淡风轻，不为所动，环手而立，山顶风大，将其衣袂吹得鼓鼓作响。

转瞬间，死士已然启动，六大方位环绕于渊人影交错闪动，速度越来越快。六人各执一剑，手中结阵手法快若闪电，子渊方圆三丈空间内瞬间卷起狂风，将于渊淹没其中，周边更是泛起道道雷霆。

而后那名死士大喝一声“起”，六柄剑以圆锥之势齐刷刷指向空中，顿时流光溢彩，在空中结成一张偌大的圆形八卦图案。

六道剑气在图案内来回穿梭，编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剑气丝网，向下施压而来，下压途中，空气仿佛被切割开来，此若划在肉体上，后果可想而知。

抬头望向剑网，子渊暗自赞叹，玉清山那老道士果然厉害，简单通俗的八卦阵经他改良之后，竟有如此景象，还是在乾坤缺失，八卦只起六卦的情况下，若是完整剑阵，倒真有些棘手。

子渊不慌不忙，手势起，周身真气流转，整个人气势磅礴，随着于渊的手势，背后一道寒光腾空而起，“不染”发出阵阵欢快低鸣的颤音，如日贯长虹般直冲剑阵而去，与六道剑网绞杀在一起。

“好剑。”于渊感叹道！

碰撞之声不绝于耳，不染与剑阵的绞杀，也是操控之人真气的比拼。

这改良的八卦剑阵虽然威力巨大，对于真气的需求也同样极其庞大，还是空缺两人启阵。

六人原本都是入海境，跨境对敌，本欲快速解决战斗，哪里知晓对方竟然会蜀山御剑诀这天生克阵之法，且所御之剑凌然气盛，非同凡物，无法用剑阵割裂丝毫，倒是剑阵在其打压之下险象环生。

须臾之间，有死士已感吃力，剑阵的光圈顿显暗淡。

随着光阵暗淡，剑网力道越来越弱，原本对等的博弈，变成“不染”单方面的屠杀，如同神兵天降。

死士们已然闷声难撑。

剑网节节败退，随后变得若隐若现无力抵挡，整个阵法如同雪崩一般自上而下瞬间陷落消失。

六名死士胸口如遭重击，齐齐捂胸伏地，勉强用剑支撑身体才不至于倒下，已是各自受到不同程度的内伤。

而从反应来看，这些人好似不仅受了内伤，还因内伤牵引出其他症状，满眼布满猩红血丝，不一会便用双手捧头，痛苦不堪。

子渊心中了然，猜测没错的话，要想启动此阵越境而战，需八位一体，每人在结阵战斗时所思所想所行都需一致，方成钥匙开启此阵，差之毫厘必将功亏一篑。

这样的八个人这世上不可能有。也无法后天培养而成，毕竟人心不可控。

除非，是八个没有思想的人。

而没有思想，必是受人控制。

控思之法世间少有，若存在也是禁术。

唯有丰都阴府的银针忘魂之术，中此术之后，施术之人可通术语控制，亦可设一名主魂之人控制其他中术者，以达神行一致的目的。

想必开始那名发话的女子，便是主魂人。

而中此术者有一弊端，若受内伤致使神魂受损，会引发银针错位，使人陷入癫狂，最终七窍流血而亡。

子渊叹息一声，那玉清山老道士原来是犯了道教禁忌，习这丰都禁术才被扫地出门。只是玉清山这惩戒也太轻，使用这般泯灭人性的术法，当诛。

思绪间，子渊手势再起，不染划出数道残影，直奔那中主魂之术的黑衣女子身后，在距后脑一寸之处停下，随后剑身剧烈旋转。

子渊在操纵不染的同时，突然声如洪钟，口念晦涩咒语，如同鬼嚎般刺耳。

待咒语念毕，子渊睁眼，用怪异的手式指向女子，大喝一声“破”，只见不染缓缓向后倒退，一支一寸左右的银针从女子后脑被牵引而出。

子渊松了一口气，银针忘魂之术虽曾通篇阅读，如今施解救之术倒是头一次，侥幸一试，竟也能成，子渊感叹运气不错。

若是此刻那老道士知晓自己耗费多年心血所修之术，被人如此轻松破解，不知会作何感想。

而后子渊如法炮制，将其余几人银针尽数解开，解开之人神魂复原，但反冲之余，脑海一时承受不住，尽数昏倒于地。

六轮过后，子渊感觉有些虚弱，脚一软，累得瘫坐地上。这入玄之境果然还是弱了些，子渊感叹。

那名受主魂之术的女子，应是受伤最轻，第一个清醒过来。

中银针忘魂之人，虽不受控制，但记忆都不会缺失，之前所作所为犹存脑海。

女子还能勉强起身，摘下脸上面罩露出容颜。

那是一张能用清秀二字形容的面孔，妆容淡雅柔和，右脸靠鼻梁处有零星几点雀斑，倒也瑕不掩瑜。

女子朝子渊欠身行礼，眼中充满感激，举止颇有大家闺秀之仪。

“我等欲致公子于死地，公子为何不杀我们？”

子渊摆了摆手，说道：“你们不过是受人操控失了神智，若杀我并非你们初衷，我又何须与姑娘生死相拼。”

怕女子再说感谢之语，子渊补充道：“若我失手杀了几位，也不会后悔。”

“若被姑娘击杀，那也是在下命中有此劫数，当葬身于此，那也无妨，至少此地有朋友相陪，闲暇之余还能聊聊农耕之事，倒也不会寂寞。”

女子闻言一愣，随后噗呲笑出声来，未曾想眼前这名男子竟如此豁达，随后再施一礼。

“呼延明珠替几位姐妹多谢公子不杀之恩，解救之恩。”

子渊愕然，指着旁边五位惊讶道：“都是女子？”

呼延明珠点头回答：“虽与她们并不相识，但在记忆中，都是不同时期被一位老道士抓来的可怜姑娘。”

原来如此，女子相较来说意志薄弱，更易被忘魂之术控制。

倒是那老道士舍得花功夫，找到这么多入海境的女子。却也胆大包天，若被人宗门知晓，定会被挫骨扬灰。

而后呼延明珠问出了心中疑惑，在记忆中的任务信息里，明明子渊并非蜀山宗门之人，却为何会那蜀山御剑诀。

对于这个问题，子渊不想回答，报以微笑，心中只觉得这姑娘似乎找不到关键问题，我连禁术都替他解了，何况御剑诀。

女子知趣，也不再追问。

半晌，子渊感觉恢复了些，起身与呼延明珠道别。毕竟他不擅与姑娘打交道，待会旁边那五位女子苏醒过来，着实难以应对。

呼延明珠劝道：“张赢府邸已布好天罗地网，只等公子入局，此去九死一生。我知公子为友复仇重情重义，但还请先考虑自身安危。”

见其言语真诚，子渊颇为感触，道了声感谢，婉拒了姑娘的建议。

呼延明珠却是不依不饶，说要陪子渊一道同行，说什么反正命是公子救的，若身死就当是还给他。

这呼延明珠倒是性情中人，知恩图报。

子渊无奈，劝女子莫要固执，离家多年，家人必定心急如焚，此刻最应该做的，当是调养好内伤，早日回家与家人团聚，而不是赌气将自己又置入险地。

可能是子渊那句家人触动了女子的心弦，呼延明珠眼眶一红，泫然欲泣。

此刻，子渊终于体会到书中为何总会说女子麻烦。

子渊见不得女子哭泣，一时束手无策，就这般眼睁睁的看着呼延明珠眼泪哗哗的掉，满脸梨花带雨。

“可是，公子若去，真会没命的！那老道士乃是入玄境巅峰，另有入海境杀手数十人之多。”

知女子心地善良，是真诚关心自己。

子渊微笑着安抚道：

“姑娘放心。在下若不想死，便不会死。就算入玄境巅峰也不行。”

“此话当真。”呼延明珠并不相信，可当看到子渊清澈如水的眼眸时，不知为何，心中安稳了许多。

“既如此，只能预祝公子得偿所愿。待此事了结，公子可来江夏府明珠山庄寻我。给小女子报答恩公的机会。”

“姑娘若要以身相许的话，在下届时必定前来。”子渊说完笑着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子渊确已不似从前，若是以往，断不能说出这般调侃女子的言语。

但他却不知原本一句无心的玩笑话，却在对方心中激起了涟漪。

女子秀脸泛红望着潇洒离去的背影，怔怔出神，一时分不清子渊此言真伪。只是无论真伪，女子心中不自觉欲脱口而出的“好啊”二字，呼延明珠不得不承认，自己竟仿佛当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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