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缺的诗

淅沥沥的雨下了一周，这对安城县这个90年代的传统工业县城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泥泞的道路被来来往往的货车轧出了形状各异的水涡涡，灰褐色的住宅楼经过雨水洗礼就像从地面上长出来的一样，几个高耸入云的烟囱宛如警卫般凝视着这里的一切。

几辆警用吉普车从街边飞驰而过，溅起一串串水花，他们的目的地是安城一中。

刑警队队长郑毅四十出头，留着一头清爽的短发，因为经常加班的缘故，嘴角的胡须看起来有些长了。此时他正坐在最前头的那辆车上，双眼呆滞地望着挡风玻璃前的雨刷把雨水一层层剥开，手中把那已经包浆的沉香手串盘的沙沙作响。

坐在后座的助手嘀咕道：“真邪门，安城一中的女学生三番五次出事，也不知道这校领导是怎么当的，吃人饭不干人事的东西，干脆给他拘起来得了。”

郑毅低沉地回道：“他也不容易，如今县里财政困难，安城一中全靠着这个校长出去拉一些社会捐助才勉强运转，手下的老师离职的离职，上访的上访，这个学校那么多孩子也就靠他强撑着。”

话音刚落，一个瘦弱的身影从街边冲了过来，张开双手拦在了警车前，司机老张显然毫无准备，一脚猛刹几乎把脸狠狠地砸在了方向盘上。

老张愤怒地冲下车，把车门摔的“咣”的一声，冲着那个身影喊道：“妈的，不要命了，再慢一点就从你身上碾过去了！”

那个瘦弱的身影依然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雨水顺着头发流向脸庞，在一身脏兮兮的衣服的包裹下，就像一头水牛刚在河滩打完滚。

他沉默着一言不发，但也一直站在那里纹丝不动，没人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就好。

郑毅把手串丢进包里，整了整身上厚重的雨衣，抽了一把伞也从车里下去，径直走到那个身影前给他撑起。

郑毅开口问道：“孩子，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那身影语气坚定道：“你们是警察。”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要拦我们的车？”

“我要举报！”那身影激动地说道。

郑毅“哦”了一声，接着问道：“你要举报什么？”

“我要举报...”那身影话没说完，眼睛闪烁了一下，便像老鼠见到猫一样，飞一般地逃离了，如雨滴隐匿在天空中。

还没等郑毅等人缓过神，一个撑着一把大黑伞的中年妇女急步走来，这个妇女看起来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略带一些风尘气息，可是握在伞把上的手布满老茧却表明，曾经应该做过不少苦重活。

妇女略微弯着腰道：“抱歉警官，刚刚那是我的孩子，今年才十六岁，已经好久没着家了，刚找到又跑了。他年纪还小，头脑也不灵光，不是有意拦车的，你们千万别和他过不去了。”

郑毅一脸严肃道：“没什么事，去找孩子吧，在外面太危险了。”

妇女不停道谢，正想要离开，郑毅突然又问了一句：“你们家住哪？”

妇女默然怔了一下，支支吾吾了几声，回答道：“羊首胡同3巷4号院。”言罢，也飞一般地消失了。

经过这一耽搁，郑毅等人赶到安城一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时左右了，雨已经小了许多，校长祁平安和一众学校领导已经在校门口等候多时了。

安城一中的校舍借用的是县文化馆的办公旧址，因为并没有多少小学生，整个校园显得有些空旷。水泥墙面经过风雨的洗刷已经有些脱落，幸好被密密麻麻爬山虎遮掩了起来，只是显得有些幽深。

郑毅等人一下车，白发又多了不少的祁平安便满面愁容的迎了过来，开口道：“郑队长，真不好意思，又麻烦你们了。”

郑毅挥了挥手道：“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不过话放一边，你这当校长的，对孩子们的安全也得上上心，不然纵使凶手是谁，最后也没你什么好果子吃。”

祁平安脸上浮现了一抹红色：“您说的是，如今我已经是难辞其咎了，实不相瞒，我已经写好了辞职信，本来想着最近就交，但又碰到这个案子，思来想去，还是配合你们把这畜生绳之以法后，再去请辞吧，这样我也能安心一些。”

“人承担责任的办法有很多种，退场出局是一种，将功补过也是一种。”郑毅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祁平安，接着问道：“今天这个又是怎么回事？”

“这不暑假快开学了嘛，保洁员今天过来打扫卫生，便在学校宿舍楼三层的洗漱间，发现了一个学生死在了里面，尸体都已经有些腐烂了，我已经安排人现场已经保护起来了。”祁平安低沉道。

“学生的情况了解了吗？”

“校务处主任已经查了，叫孙晗，十五六岁的年纪，成绩一直很不错，只是父母走得早，打小就跟奶奶一起生活，日子过得很艰苦，平日里也不住校，基本上都是回家住。”

“她家住哪？”

“羊首胡同，具体的我也记不太清楚了，一会我让校务主任把详细材料给您一份。”

祁平安提到“羊首胡同”，郑毅便肌肉记忆般地联想到雨中那个找孩子的妇女，难道这仅仅是一个巧合，他在心里打下了一个问号。

学校宿舍楼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是水泥砌的，三楼的洗漱间在西侧的最边角，紧挨着有一条长长的走廊，黑漆漆的像走入坟墓一般，即便是白天也见不到什么光亮。

郑毅他们到了现场后，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女孩裸露着，盘腿坐靠在洗漱间的墙角处，胸前双手被绑缚成合十状，整个形态好像在祷告着什么，头上套着的尼龙编织袋掩盖住了她的表情，成片的深红血渍就像一条干枯的河床在她的身边蔓延开来。

在照相机的不停的“咔咔”声中，郑毅的目光被地面上的一张碎纸片所吸引，他要过一双白色的手套，用镊子轻轻地把纸片夹起，纸片的边缘显然被火烧过，已经参差不齐，纸片上的蓝黑色墨水与血渍交融在了一起，但隽秀的字迹依然清晰。

郑毅轻声念了出来，“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就在这时，郑毅的传呼机响了，发光的屏幕显示着一条用语极简的信息，“下班后来我办公室，有事。”

信息是安城县公安局局长张志国发来的，张志国已经六十多岁了，年轻的时候也是英姿勃发、勇谋双全，破获了安城多起有组织的偷窃案，还有几起影响恶劣的凶杀案，从片区民警一步步精诚奋斗，才无比艰难地走到今天的位置。只是岁月不饶人，现今愈发老迈的他，早已在无休无止的案件中磨灭了曾有的锐气和魄力，任何事都只图一个“稳”字，走路变慢了，说话也变慢了，特别是与人沟通，能少一个字，决不多说一个字。

郑毅对张志国的态度总体上是敬重的，虽然有些时候对他在部分案件中“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比较厌恶，但张志国在他的心里，是领导、战友、长辈的综合体，无论愿不愿意承认，自己一直都深处在他的庇佑之下。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漫天的黑云一层卷着一层，漂泊的雨水越发疯狂地刮向楼道里面，低沉的气压让每个人的胸口都感觉到了闷堵。

郑毅没有回复李宏伟的信息，把传呼机又塞回了口袋里，继续组织着现场的勘察工作，收集现场所有的线索。大约一个小时后，一群穿着白衣的法医便将孙晗的尸体固定在担架上，蒙上一层白布，从楼道抬了下去，拉回局里开始尸检。

在人群攘动之中，没人发现到祁平安的眼角充斥着红色的血丝，他的喉咙就像卡了一根又粗又硬的鱼刺，他想在狂风暴雨中怒吼哀鸣，为这样一个年轻美丽生命的陨落致以最深沉的歉意，只是好像有一只巨大的手用力的捏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只能窒息般的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发生的一切。

“这孩子挺喜欢诗歌吗？”郑毅拍了拍出身的祁平安问道。

祁平安的身体激灵了一下，缓缓答道：“哦，这个我们没深入了解，不过听说这孩子报名参加了一个…一个什么，琉璃诗社。”

“我刚才读的那几句诗你知道吗？”

“噢，知道，那是海子的《以梦为马》，他的诗一向很火，只不过前些年卧轨自杀了。”

“学校里还有什么人参加琉璃诗社，知道吗？”

“这个没做过统计，不过应该是有，我们学校一向不鼓励也不反对学生参加这种东西，都是个人意愿。”

“他们平时怎么开展活动？”

“哎呀，这个我也不太了解，我这一堆烂事都处理不完，还有闲心去念诗嘛！”

助手走了过来，扔给郑毅一支烟， 动作娴熟地给他点上火，开口道：“郑队，现场基本上差不多了，封条已经贴上了。”

郑毅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点燃的香烟，默默地感受那团烟雾从口舌吞入，滑过喉咙，进入肺腑的感觉，之后再缓缓将烟雾吐出，看着一个又一个的烟圈慢慢放大，在空气中袅袅上升，直到逐渐被雨滴打乱，半晌才开口道：“行吧，收队吧。”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对着祁平安说道：“明天中午之前，把孙晗的材料给我们送来。”

祁平安狠狠地点了几下头，一直目送着最后一辆吉普车驶出学校，随后他失心疯一般把伞扔在了地上，其他人想要上前给他把伞打上，都被他用手一一使劲推开，一个人行尸走肉般地向学校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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