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并谢

时时好赴忘忧前的一个时辰前，时俱佳照例回时府见她。自时时好归家以来，时俱佳每日都会回到时家小坐片刻，与长姊把酒话桑麻。

今日，时俱佳如往常一般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至时时好屋前，见房门紧闭，便小叩门扉，轻声喊道：“姊姊，我回来见你了。”她敲了三下房门，仍不见有人来，便自己推门进屋了，这也是她们姊妹二人之间的约定俗成。

时俱佳甫一进门，便瞧见了桌上放着一封信，信封上书：绵绵吾妹亲启，见着这几个字后，她还想着：阿姊好生奇怪，若有事，怎不叫人来传话让我回家一趟，亲口与我说呢？

怀着好奇之心，她拆开了信。

信上写着：

绵绵 展信佳。当你见信时，阿姊正在忘忧赴故人之约。翌日，便有劳汝与安之为我操劳身后事，一切从简，不行仪式，将我葬于岁和与舒雅之间，花冢靠海，挚爱挚友在侧，足矣。阿姊已油尽灯枯，此番强撑多时，只为多伴汝与双亲。绵绵莫哭，想来阿姊此生，是幸甚。少时得父母诸亲厚爱，后又遇挚友良人，中年游山川荡不平，尽抒少年之志，且得汝一双如明珠弟妹，老来无病无灾，本不该再起贪念，只是少年丧至爱失挚友，教我抱憾终身。五十多年的风雨，双亲为我挡了诸多，我本该尽赡养之责，让他们安享晚年，然此身日薄西山不可追，阿姊无能，只能将双亲托付汝二人。昔年，阿姊为汝取小字“绵绵”，读来好似无力，却是盼汝兼有女子微细之心，更是取其长不绝之貌。阿姊只盼汝安康无虞，周全此生。然阿姊此去，双亲定伤怀，盼绵绵多加开解。阿姊不才，略有薄资，半数做善款用之于民众，余下半数之半数分赠绵绵和八位亲长。盼绵绵与安之替我多同明、舒两府父母走动。愿绵绵安之康乐偕老，长者俱安康。

阿姊 时时好 绝笔

时俱佳看完后，已泪流满面。她不敢立刻告知父母，怕他们承受不了，便想回去与夫君敬来时相商，她努力擦干眼泪，舀水净面，又在时时好房中坐了好一会儿，终于平复了几分，就前去父母跟前拜别。

别后，时俱佳回到对门的敬府时，得知敬来时正在书房，匆匆而去。

敬来时听到脚步声后，便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开口道：“绵绵，你的脚步乱了几分，可是出了何事？”这对青梅竹马的少年夫妻，向来对彼此的一切习惯了如指掌。

时俱佳哽咽着说：“安之，阿姊她……她……她去了……”

敬来时起身走到她身边，将她拥入怀间，很温柔地说：“阿姊去哪儿了？你别急，慢慢说。”

时俱佳把信交给了敬来时，又把头靠在他肩上，带着哭腔说：“你看，这是阿姊留给我们的信，阿姊说她已经油尽灯枯了，她去忘忧岛赴约了，让我们明日去替她收尸落葬……”

“安之，我没有阿姊了……我阿爹阿娘……他们都还不知情呢。”

她因为正哭着，说话也断断续续的。

敬来时乍然听此消息，一时之间也很怔住了，他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展信观览。同时，他安慰妻子道：“阿姊定然不愿看到你如此难受，斯人已逝，我们要做的还有很多，此刻不是伤心之时。”

闻言，时俱佳止住了哭声，说道：“我们是否要同阿爹阿娘隐瞒阿姊死讯？”

敬来时：“我陪你回去吧，我倒觉得长痛不如短痛，我们该让他们知情，也该和他们商量一下，好为阿姊安排后事。”

商定之后，二人回时府禀告双亲。时父时母正坐在客厅喝茶，见到时俱佳夫妻二人联袂而来，时母开口打趣道：“绵绵，不是一刻之前才回去呢，这会儿怎带安之回来了？可是想念家中饭菜，故带安之回家来蹭饭的？不请自来，府上可没有备你们的饭食。我还是遣人去对门来人接你们回去吧。”时俱佳神色肃穆，并未像往日一样与母亲回应，而是将遗书递给了父母。

时序新见到时俱佳后，就觉得她眉染悲情，心下已有所猜测，他接过信封，拆开看完，久久无言。一旁的徐星雨也看出不妥了，她从时序新手上接过的信件，泪珠涟涟，她小心翼翼地扯来衣袖拭泪，生怕自己的眼泪模糊了爱女的遗书，看完后，她将信件轻轻放在桌几上，时俱佳走到母亲身边，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敬来时适时开口道：“父亲、母亲容禀，習習（xí）阿姊身陨之事，绵绵本欲瞒下，但我想，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我们亦无法裁断，还请二老示下。”

时序新看向敬来时，点头道：“你做的对，我与你们的母亲，其实早有所料，你们阿姊在外游历许多年，料想一定吃过许多苦，积劳成疾，她以为她伪装得很好，实际上是每况愈下，知女莫若母，你们母亲都看在眼里的。習習以为我们不知，我们便如她所愿。如今，她既已留了遗书，就遂了她罢。星雨，你觉得呢？”说完，他望向妻子问道。

徐星雨哽咽回道：“習習总说她自己不孝，可是她外出游历那些年，每每佳节，她都会回来看我们，更别提流水一般往家来的四季果蔬与药材补品，家书亦未曾断过。我的習習，是懂得爱家人的。这些年，她虽伤悲难自抑，但我知道，我的女儿，一定能为人所不能为，而她也没有辜负我的期望，真的做到了开宗立派，广修学堂善堂，她是我的骄傲！我希望她如愿。”

“既如此，绵绵、安之，你们就为你们的阿姊走一趟罢。”二老便从了爱女的遗愿，遂令敬来时、时俱佳两人赶往忘忧岛。

商定之后，敬来时、时俱佳两人立刻前往忘忧岛，为时时好落葬。至忘忧，时俱佳看到鹤发绯衣的时时好正倚在桃花树下，她又嚎啕大哭了好一阵。

待差不多时，敬来时递给她一方帕子说：“莫哭，你看，阿姊是笑着离开的，想必此时她已经与兄长和明兄舒姐相遇了，我们应该为她感到开心。这多年来，阿姊承担了太多了，如今，她终于卸下了身上的担子……”

时俱佳上前为时时好整理了遗容后，敬来时抱着时时好将她置于堆好的木架之上，拿出火折子，就地焚烧，化为灰烬之后装入瓷瓶之中，葬于临海悬崖边的花树之下。

昔年，时时好的两位好友将骨灰撒向大海，让海浪带着他们云游四海，遍览神州。今后，她也就在此地安居了，往后岁月，海浪滔滔，都是他们在同她问安，也实现了她那良人在眼前，挚友在身旁的愿景。

今生此后，他们四人便永远在一起了。

于此，时时好做到了自己的承诺：只求今生，不追来世。

归家后，敬来时禀明两家长辈，欲将时时好载入敬家族谱，聊慰她深情。

敬明月只道：“兹事体大，当由你岳家裁断。”谢知欢会心，立即差人请来时序新和徐星雨过府一叙。

时序新和徐星雨到达后，敬明月便说：“文怀，安之欲将習習之名载入我家族谱之中，以全她与岁和之情，你作何感想？”

时序新偏头看向妻子，只见徐星雨朝自己点头，心下了然，毅然与众人道：“妥。”

敬明月且说：“善。大善。我知世道定然对此事颇有疑议，无论生死，世道对于女子的约束总是更为苛刻的，習習是我看着长大的女郎。昔年，我与知欢，都将她视作岁和之妻的唯一人选，我们都盼着他们早成眷属。自岁和薨后，我们便将她视作亲女，也盼着她能够另觅佳婿，将早年间为她备下的聘礼化作了嫁妆。可習習这孩子太过重情了，把自己这一生都给耽误了，这是岁和之幸，却为習習之不幸。不论外人如何看待，即日起，我便广而告之，你时家时好，为我敬家岁和之妻。”

谢知欢也说：“四书六礼俱不可缺，我要让世人知道，时时好，是敬岁和明媒正娶的妻！是我敬家苦求终得的儿媳，辱我儿媳者，当辱敬家处之。”

徐星雨则说：“他们都还在的时候，谁人见了都要道一声‘天作之合’，且就他们二人之所为，今人多为得利者，料想不会掀起太多风雨。”

掷地有声，落子无悔。此番，将时时好之名编入敬家族谱上，紧跟在敬岁和的名字后面，已成定局。时俱佳则以时时好、敬岁和、明朗和舒雅四人为原型，写了话本。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成全了一对已故的恋人。

无人不知，这也是敬岁和所求。因为他在家中留下的诸多笔墨，书画之中，字里行间都有时时好的身影，天虽不遂人愿，有道谋事在人。

自这年始，时时好永远都是五十六岁了，而敬岁和与明朗也一直都是二十岁，且二人早逝，均未至行冠礼之期，舒雅芳龄永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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