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燕孤星

夜色沉沉，萧钰伫立庭中，那棵海棠抽条新绿，花色在月光里朦胧。他看了一下午，眼见那花枝开放，才恍然回神。或许海棠失花悲咽，也并非传说。

房门开合，郑先生自里出来。萧钰回眸看他，恭谨拜礼：“郑先生。”

郑偃颔首，他行至庭前，同时举目望那夜风中簌然的海棠。

“郑先生，薛先生可还安好？”萧钰问道。

“薛君郁结已解，心无滞阻则否极泰来。多需静心，不宜大动。”郑偃左右望了一眼，反问：“侯爷可在？”

“夜深露重，晚生恐怕崔叔旧疾复发，请他往隔壁暂歇。”萧钰再拜。

郑偃颔首，回望屋中：“人醒了，容在下告退。”

萧钰颔首：“先生慢走。”

郑偃垂眸，施然离去。萧钰举目再望，风月无边。他缓步入内，只听薛慎咳嗽得厉害，方跨入门，薛慎眼神却不受影响：“谁？”

“晚生萧钰。”

薛慎定了一下，缓了口气，继续道：“屋中病气重，恐怕不净，你莫进来了。”

隔着一叶屏风，薛慎的声音都像蒙在雾里。

“无妨。”萧钰心中总是疑惑：“先生客气了，家父来时叮嘱，务必看顾先生。”

薛慎的声音落了一会儿，才缓缓响起：“你的父亲是？”

“家父威毅侯。”萧钰道。

却听薛慎像是被呛了一口，急促咳嗽起来，吓得那阿睦惊呵。萧钰思及其病骨羸弱，撩袍入内，心道是失礼，其实并不在意。

他靠过来，阿睦扶着薛慎，一手掖着细布擦在薛慎唇侧。

一口血尽，薛慎汗湿衾衫，萧钰皱眉。望那阿睦身量纤弱，于是上前接过薛慎。

“姑娘，劳你取盆温水。”

阿睦瞧着他目光闪了闪，有些奇怪，然而不待萧钰计较，阿睦已颔首跑了出去。

“先生病苦，不宜劳累。待晚生替你换过衣衫，才好歇下。”萧钰自幼在军中，战患多艰，人若脆玉，并不觉得此事有何不妥。

薛慎神情恍惚，像听不见话，痴傻呆望，靠在萧钰身上。落在萧钰眼中，这人却如临大敌，绷着脸，僵着身子，握紧拳头，好似惊弓之鸟。

阿睦取水而归，安置下干净衣衫，静默离去。

“先生不喜生人吗？”萧钰随口问。

“啊？”薛慎望着他的脸，迷迷瞪瞪。

“那先生就是不喜晚生了？”萧钰只觉他有些好笑，然而笑意不在脸上。他停下动作。

薛慎一愣，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只是有些恍惚。我怎会如此。”

萧钰着实笑了一声，他探手用晕湿的布巾点了一下薛慎按着衣襟的手。薛慎登时一吓，弹开手去。

萧钰只当没见他一惊一乍，淡然开口：“病入身体，自然神思混沌。”

薛慎心道不是，萧钰揭开他的衣袍，温热的水汽擦过皮肤。

一时安静，薛慎逐渐镇定下来，他的心跳像是响在耳侧。一双眼随着萧钰而动。

痴缠，潮热，相思入骨。

萧钰心觉烦躁，当即抬头，二人倏地面面相觑。

“先生。”萧钰轻声唤。

薛慎懵然一应，说不清的无辜。却还细数着他眸帘的睫羽，波光粼粼的瞳孔，那一颗红痣，令他的手蠢蠢欲动。然而他按紧掌下锦被，不敢唐突。

萧钰话头一短，心中吃堵，面上却需和善：“侧头。”

薛慎倒是听话，偏了偏，余光全在他身上。

“钰郎年轻英俊，可有婚配？”薛慎心痒难耐，他并非压不住性子的人，然而此刻却尤是迫不及待。

一声钰郎喊得亲切，像是谁同他多熟似的。

“并未。”萧钰瞥他一眼，回道。

“我也没有。”

“家母同晚生相看了不少。”

薛慎停顿了一下，斟酌着字句：“钰郎人品贵重，此事需得从长计议，也不必急。”

他的声音沉缓，一字一句，十分绵长动听。然而，萧钰无语，停下来看他。

忍不住打断：“若非我家中只有一个十四岁的弟弟，想必父亲很是愿意同先生结下秦晋之好。”

“我知道的，知道你家中并无其他姊妹。”

“先生，恕晚生冒昧。”萧钰是个留不住话的，他心头几度辗转，到底问了出口：“你。”他侧了一下眸，迎着薛慎的目光，疑惑不解地问道：“龙阳之好？”

薛慎哼声闷笑，眉间风采一时照人。他捏住萧钰的手，目光灼灼：“我方才看你，你恼了是不是？”

萧钰太阳穴突突跳，望着他缱绻的眉眼。直觉不对劲，这薛慎不对劲。他恍然想到崔侯那宴上欲言又止的眼光。半边身子僵住了。

薛慎柔声解释：“我不求你其他姊妹，也不见得有分桃之爱。”

萧钰抽回手，后退两步，只觉头疼。

京城贵族以断袖为癖，萧钰倒是见怪不怪。

薛慎反眼见他皱眉抗拒，心中一紧，想拉住他，却落了空。一场云烟风雾，他仓促间咳出一口血来。到底是，有些许唐突了。

萧钰见他如此，这才想起郑偃的医嘱。萧钰上前，为他顺气。薛慎哀哀戚戚，得偿所愿攥住他手腕，拉扯不开，但却也不痛。无奈之下，他委婉开口：“先生若是，”他迟疑片刻，新奇而怪异：“晚生给你寻一个来便是。”

“钰郎啊！”薛慎凝视着他，徒而笑，不是悲凉，不是无望，倒像是魔怔了。细看又没有，他凝睇温和，确是因萧钰悦然。

萧钰躲避不过，只能被他箍着。

“薛先生。”萧钰终于夺出手腕，揉了揉。眸光脸色皆冷下来。

“吓到你了？”薛慎松开手，缓言带歉：“抱歉。”垂眸却有些委屈可怜。

昔年，薛家武，韩家文，在先帝之时乃大陈的肱股之臣。两家交好，而新帝即位，薛家倏忽败落。当年薛家权重男丁皆斩首，萧钰不知那时的状元郎薛慎薛翰林是怎么躲过一劫的。但他知道，薛家是韩录的心病，也是崔侯的心病。

萧钰蹙眉，抬眼就望见薛慎衣襟半敞。夜凉如水，薛慎不动了。萧钰上前拢紧他的衣衫，薛慎表现得很乖顺，随着萧钰的动作躺下，眼神殷殷切切。他半点没有难堪或是其他什么，还是温柔地看着他。

萧钰见他安分下来，掖了被角熄下了灯，起身离去。薛慎伸手拉住他的袖角，清亮的视线像夜色一般撩在萧钰的脸庞上。

“钰郎今日去，会面安可知？”

萧钰没回答，他的冷声被抹去了棱角：“先生，早歇。”

＊

薛慎梦半惊起。只有心悸，冷汗湿衫。

夏意正缓缓聚拢，天边一白，窗纱薄光。指尖一动，触及枕下画卷，他稍微缓神。

披衣而起，薛慎摆开纸砚。画中人只缺眉梢意动的那一笔，启墨而下，一瞬间灵动神飞。薛慎看着看着又痴了。

外头传来说话声，他推门而出，海棠一开，盛丽绚烂。

看稀奇的人扒着白石墙，往院里探头。薛慎转眼，就见崔侯立于廊下，阿睦绕着走廊提水而来，再无旁人。

他一时怔然，垂眸若失。

“你的失望太明显了吧！”崔侯踏步而来，不满地嚷嚷着。

薛慎看回海棠：“他走了？”

崔长信这下来了兴趣，他笑了几下，反问：“留着做什么，你这个疯子。”

“也罢。”薛慎摇摇头笑着说，阿睦将洗漱的水放好了，薛慎也就重回屋中去。

“你这是什么说法？”崔长信却疑惑跟着他进门来。

薛慎裱画，忽然问崔侯：“若是我这画被钰郎瞧见了，他会如何？”

崔长信捏着阿睦倒的茶水，好整以暇反问：“你觉得呢？”

“躲着我？”薛慎疑惑。

崔长信闻言便哈哈几声大笑起来，他啧声：“你想得美。”他摇扇泰然：“我们小钰儿那脾气谁都得敬上三分，若是不想被卸胳膊卸腿儿的，还是早早打消你那些念头。”

薛慎弯唇，脑海中显出萧钰气得跳脚的模样，总觉得，有些怜人。

“他父亲是威毅侯且不论，太师承文公只有他母亲一个女儿，钰郎高贵独立，我何敢肖想。”薛慎的语气甚微，不得情绪。

崔长信望他淡然垂首，一时间不知何处说起。然而疯魔一年的人，突然说他正常了，不比他继续魔怔更吓人？崔长信只得再问：“你当真的？”

“不然我还能如何？”薛慎心口微微发苦。

“其实这般才是最好的。”崔长信心中松气，他柔和下声线：“若是寻常人，我也乐呵呵一笑而已。只是钰郎，我昨日寻思了一宿，愣是没个想法。只怕你执迷起来，萧家嫂子再给你来上几刀。”

“小叔，说了不要咒我。”薛慎裱画的手一顿，扬面看他，颇为无语。

＊

晨红其东，日轮升起，遍地朱光。

萧钰勒下马僵，在寺前停下。手中提着吃食药材。

昨夜他一宿没睡好，早早被阿睦生火的动静吵醒了。细问才知道，郑偃昨日开了药方，这里却有几味药材都吃完了。

萧钰想着自己赋闲无事，索性接了她的活计，下山买药去。

策马上下两个时辰，还赶上了东方红日初升。他心绪也便平缓下来。

“呀！”阿睦在庭中洒扫，她眉眼一弯：“小公爷回来了。”

薛慎当即抬头，自西窗望而意动。萧钰宝蓝锦衣沾花带露，束带当风而舞。眉间婉转，温其如玉。他带着轻盈的笑意，在朝阳中熠熠生辉。薛慎眯着眼，方才能窥见那之中修竹一般的身影。

“崔叔。”萧钰自小便是知礼数的，他将药包递给阿睦拿下去煎熬，随后停步拜入屋中，他先过一礼，转面望见薛慎笑盈盈地看着他，稍顿了一下，垂眸：“薛先生。”

“钰郎辛苦，快来坐下歇会儿。”崔长信向他招手。

萧钰迟疑片刻，又见崔侯比口型：莫怕，叔都给你解决好了。

一时不知如何言语，萧钰愣了愣，下意识看向薛慎。他操着沉温的声线，说道：“怎么还愣着了啊。”

“呃，不是。”萧钰立即回，然而又有些懊恼，好像自己欲盖弥彰。他随即不理会薛慎，只走到崔侯面前道：“郑先生药方里有几味药不好寻，侄儿自作主张从崔叔在扶风的庄子里讨来了。”萧钰笑眼微弯：“崔叔可莫要责怪我。”

薛慎无言，悄声自书案边挪到崔长信身侧的椅子上坐好。

“哎呦呦呦，瞧小钰儿这话说得，你来来去去跟自己家一样，我那些庄子上的人谁敢拦你。”崔长信笑得调侃。

萧钰眉梢摇摇自乐，在崔侯对面坐下来。

舌尖擦过唇锋，欲饮一口水。方要抬手，就见薛慎推了一杯茶过来。

萧钰手下一怔，顺势转了个方向。

玉白亭亭的手握着裂瓷纹的碧绿杯，杯口轻触上朱红的唇，轻微上抬，水意浅浅润过唇线。

一寸一寸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果不其然。薛慎那厮可不就还在盯着他么。萧钰抬眼，同薛慎的目光相触。萧钰一向不知如何形容那眼神，热切虽热切，然而又轻，像是怕惊扰晨风中花瓣上微凉的霜。

察觉到薛慎在等着他说些什么，萧钰捻着杯，迟疑犹豫道：“多谢先生。”

薛慎的眼中笑意迸发，一瞬间的亮色极富感染力，萧钰不自觉卸下几许忧虑。

“原来你没走。”薛慎显得有些克制，然而又忍不住殷勤。

“昨日午后，父亲来信说希望我暂时留在您身边，照顾您。”萧钰并未有其他意思。

偏偏在座另两人各自有鬼，皆是心中一震。

崔长信欲言又止，薛慎笑带春风。

“你爹怎么说的？”崔长信道。

“暂无头绪。”萧钰说着说着，有些赧然：“乾徽郡主。”他叹了一声道：“她寻到承文公府，说是，说是要提亲。”

崔长信眨了眨眼，一个字一个字听完，随即严谨起来：“我说小钰儿，你是如何招惹到她了，躲着也不是个事。她那个怪脾气，脱身难啊！”

萧钰无意识看过薛慎的脸，发现他沉默许久了。面上并无表情，眸中也不甚波动。

“我怎么知道。”萧钰闷声，他撇过头，有些郁郁不乐：“我又不会娶她。”

“那可不，现如今，是她老人家提亲，要来娶你呢！”崔侯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一开扇，审视过薛慎的状态，平静而沉默。他摇摇扇，敛去神色。

“崔叔。”萧钰有些恼，他厉了厉声色。却唬不住人，倒是惹得崔侯更添笑意。

“好好好，我不说了，我帮着给你想个法子。”崔侯摇摇扇面，却是疑惑：“那太后应当是念着要将郡主嫁给她母家的，却为何纵容郡主如此失礼，莫非是在试探？”

“我招惹郡主，确实不该。”萧钰有些无奈。

“好了，小钰儿，这些就留给我们大人忧思去。”崔侯合扇，敲敲他垂下的头。

萧钰叹了口气，却立马振作精神：“崔叔，我先去收拾行李，就不多留了。待打点好，再来看顾先生。

＊

安国寺立于开京三府之右府扶风，寺中香火旺盛，乃是开国初年所建。

薛慎捻了口茶，抬眼望见崔长信打量他。反问：“干什么？”

崔长信收回目光，摆手哈哈敷衍。

薛慎眸光深暗，望着人去成空的庭院。他忽然说道：“乾徽郡主是怎么回事儿？”

那乾徽郡主是太后死去的大皇子唯一的血脉，自小被金尊玉贵的养大，成了一个娇蛮性子。

“你打听这事，做什么？”崔长信挪开眼神，状似玩笑一般。

薛慎一双眼盯着他，面无表情。

崔长信被他看得头皮一紧：“也没什么。”他躲闪着：“就是小钰儿回城那日，闯了奔马集，那郡主就同他杠上了。”

薛慎指腹绕着杯沿划圈，冷静地应了一声。碧绿的裂瓷杯在他手下逗转摇晃。

崔长信却看着他的动作恍然一愣，这杯子似乎是……他猛地看向薛慎。

薛慎垂下眼，袖帘下遮掩住了青筋暴起的手。

“元……元瞻。”崔长信心下错了一拍。

“嗯？”薛慎抬头，一张苍白的脸并无异样。

崔侯哑然：“你……”他长叹一气，揉动眉心：“钰郎的事，我就知道，你心里肯定有别的打算。”

薛慎挑眉，抿唇没反驳。

“你想做什么？小子，你疯劲儿没处使是不是？”崔侯举着扇点在他身上，痛心疾首：“我同你说过多少遍了，弃了弃了，你偏生倔得跟驴似的。”

“我不招惹他。”薛慎沉声：“小叔。”他抬头看着急得火焦火燎的崔长信，再一次开口，轻柔叹呵，珍而重之：“我不招惹他。”

崔长信看着，登时没了脾气，他沉默下来。

薛慎忽然又问：“若是我帮他摆脱郡主，他就会开心点了吧？”

崔侯哼声，没好气地呛他：“你要说摆脱就摆脱，他父亲也不至于让他呆在安国寺不回去了。”

“也是。”薛慎笑叹。

“海棠花开，也算值得一见的奇事。”薛慎看着崔侯，笑意满面：“想必，恕微道长必不会错过这一番好景。”

崔长信眉头一动，他凑了近来，压低声音：“你这意思是？”

薛慎同他相视而笑。

薛慎起身，取了案头的信封，包了一封信递给崔侯。

封面棱锋直锐的笔迹写着，恕微道长亲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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