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月烬明之云想衣裳

排队领粥的人络绎不绝，她们天微亮时便出了门。为了保证她的安全，萧凛便派了一队侍卫维持秩序，从演武场忙完后还特意亲自赶来。

一对乐善好施的金童玉女，一同为贫苦百姓派粥，多年来风雨无阻，百姓们无不爱戴，有些人虽不需要领粥度日，却会特意从数百里以外赶来，就为了来一睹这对璧人的真颜。

他们感念上天的眷顾，令盛国有如此贤明的王储，如此仁善的王妃，还有柱国大将军那样无双的柱国良臣。虽天灾无情，人祸纷纷，未来亦始终希望满怀，盛国亦不会倒下。

施完粥后，叶冰裳便匆匆告辞，这些日子她不是在养病，便是忙着赈济灾民，萧凛自己也总不得闲，好不容易见了面却没说几句又要分离，他心有不甘，便立刻追了出去。

“冰裳，此刻已是晌午了，不如你同我用了午膳再回府可好？”

“我能出门做自己喜欢的事，已是长辈垂爱，若再与殿下私下同食，恐会失了体统引来争议。”

萧凛心中明白，这些年她在府中的处境可谓艰难，虽然他们的婚事已经得到了母后的许可，臣民们也尽数支持，但父皇毕竟还未点头，若是一时失矩，难免会引来猜忌。

毕竟他的那位父皇疑心甚重，即使对他也常常言辞锋利，万一发作起来，势必要连累冰裳无端受罪。

便半开着玩笑，说道：“盛国军营的规矩大都是你家定的，想不到我回到城中，还有你家的规矩等着，想与你多说会儿话都不能够。”

他是说者无意，叶冰裳却是听者有心。盛景两国边境一直不稳，叶家奉旨守边多年，怕是军功太重令帝室已有猜心。萧凛身为盛国储君，若心中无此念，必不会有此一言。便只是笑道：“叶家规矩大，冰裳自幼便习惯了。凡事有个体统，也总是好的，殿下可千万不要怪罪。”

意识到方才的失言，萧凛有些后悔，朝堂之事纷繁复杂，干系厉害，他不该与一个娇弱女子谈论这些，便慌忙转了话题。

“我听说澹台烬被罚去跪冰了，当真？”

见萧凛问起，她只得点了点头。

“澹台烬虽质于盛，却也是一国皇子，怎可如此折辱？罢了，与那刁蛮之人无甚可讲，近日城中有妖祸，我将奉旨擒妖，今日之后你最好不要出门，那叶夕雾骄纵跋扈又总爱找你麻烦，你在府中要多避着她。”

叶冰裳颔首应下，脑海中却忽的想起昨夜的事情来，那叶夕雾不知怎么竟转了性，突然登门来向她道歉，也不知究竟卖着什么药。

“你的话，我自会好好记着，眼下时机不巧，只能先失陪了。”

萧凛留她不住，只得目送她离开，望着那一抹纤细的身影越来越远，心下不禁有些黯然。

离开粥棚，叶冰裳又买了些糕点送去学堂给孩子们，然后便陪着佳卉一同回了家。

小院并不大，打理的却很干净，佳卉娘拿出了家中最好的吃食招待，并叫儿子买了上好的肉菜，随后便扎进厨房忙活起来。

来这一趟本是偶然，却让一家人这样破费忙碌，她心中十分过意不去，想要帮着做些什么，却发现根本插不上手，只好不再添乱。

“小姐，您尝尝我阿娘的手艺，她炸的酥饼可是这城中一绝呢。”回到家的佳卉少了几分拘束，看着快乐了不少。“按理不该给您吃外头这些粗食，可是我家里只有这个，好歹是我的心意，就当尝个新鲜吧。”

叶冰裳就着她手里的酥饼，轻轻咬了一口，浓香在唇齿中散开，她抿嘴轻笑，赞许道：“不错，这酥饼甜脆爽口，是上好的糕点，大娘的手艺，倒比你强了甚多。”

这么一打趣，佳卉羞赧的低下了头，她一直是不善做饭的，但跟在叶冰裳身边，便时常看着叶冰裳因各种原因错过府上的膳辰默默挨饿，她便只能从自己身上挖掘潜能。

这些年，她的厨艺能突飞猛进，全靠她家小姐无数次的“以身试毒”。

那些往事，连她想起也觉心酸，可小姐却总是云淡风轻，还一直反过来宽慰着她。

女子一袭烈焰红裙，迎风立于层云之上，她瞳孔妖艳，容颜俊美，却始终愁眉紧锁，额间赤印蜿蜒，一滴苦涩的泪珠缓缓下坠，直落在小院里那凡人女子的眉心。

叶冰裳下意识抬头，青灰色的天穹忽然落下一滴水来，只轻轻的一抹，晶莹的水渍便沾在了指尖。

她心中一阵疑惑。

是下雨了吗？

“怎么了？”

叶冰裳又望了一眼云雾遮掩的天空，心里忽然跳的很厉害，摇头笑道：“我没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人在看着我。”

回到府中，叶冰裳便从下人的议论中听到了两则消息，一是大长公主被太后宴请，至今未归；二是今日下午澹台烬又被宣召入宫，叶夕雾与之随行。她心神不宁，便回房抄了两卷经书，自她堕湖醒来，这种感觉一直都在，一日比一日激烈。

太后与大长公主素不亲近，今日突然发出宴请，大概率是皇后从中牵线，要商谈她与萧凛的婚事。作为国之储君，萧凛无疑备受宠爱，他的意见自然也是有份量的。

萧凛早已有诺在先，将来必以正妃之礼迎她入宫，珍之重之，再不叫她受人轻贱。可叶家的功勋地位已经盛极，长女若再嫁于皇子，难免有结党营私，架空皇权之嫌，无论是萧凛还是叶家都将为陛下忌惮，而在忌惮之后，便是一场腥风血雨。

能够与储君结亲，叶家自然乐见其成，但如此危机他们也不敢无视。可叶家若要保她，是能够保住的，只要叶家愿意在权势上退步，萧凛若要保她，也是能够保住的，只要萧凛愿意在皇位上退步。但问题是，在他们眼里，自己是那个值得去保的人吗？

两相权衡之下，他们必须要作出抉择，而叶家的抉择不言而喻，那么萧凛呢？萧凛会选什么？

一滴浓墨滴在纸上，将那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染地一塌糊涂，佳卉一旁观着，不由得眉间微拧起来，在她的印象中，小姐写字时是最专注的，从未因任何事而分过神。

“小姐的心怎么乱了？”

“老夫人进宫，可回来了？”叶冰裳深吸了一口气，显然答非所问，将笔重重搁下，染坏的宣纸随意丢开。

“二小姐与澹台殿下倒是早回来了，可老夫人却还不知。”

正说着话，一个嬷嬷上了门，冷脸道：“老夫人已经回府了，命奴婢来告诉大小姐一声，您的婚事陛下已同意了，叫您好生准备，如今身份贵重了，便要自己尊重些，莫要再出门搞那些不入流之务。”

说完，便趾高气昂的离开了。

眼见大小姐苦守了多年，此刻终于要得偿所愿，佳卉又是激动又是喜悦，研墨的手转地越发有力了。

她看着身边的佳卉，“何事欢喜？”

“您与六殿下成亲已是板上钉钉，未来之路一生坦荡，有甘无苦，佳卉如何不喜？”

“那位大长公主既不愿失去圣心，又不想放弃萧凛这棵大树，所以她根本不会让我嫁给萧凛，只会以侧室偏房之礼将我送去为妾。”

尽管她说的云淡风轻，苍白的面容却微有怒意，眸中怨念翻涌。

妾室、庶出，这是叶家轻视她的理由，也是她终生伴随的隐痛，如今他们要攀附权贵，便要再度如货物一般将她遣送出门，妄图将她的一生、她子女的一生都打上同样的标记。

这份屈辱，这份作践，她如何能受？即便对方是萧凛又如何？

“我与萧凛有过明言，叶冰裳此生再不愿与人为妾，若不能堂堂正正嫁他为妻，便宁可陌路不识。你觉得，他会为我据理力争吗？”

望着她暗潮汹涌的眼眸，佳卉不由得心生畏惧，她从来也没见过，小姐对一件事如此偏执，如此不平。

“您对六殿下，没有信心吗？”

叶冰裳微微一哂，神情中悲苦莫名，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幼年的一桩往事，若不是因为那个来的莫名其妙的东西，这世上岂会有人真的爱她？

“莫说是我，怕是连萧凛自己也分不清，他对我到底有几分真情。”

佳卉怔然失语，想起这些年的所见所闻，她竟隐约开始有些明白，为何叶冰裳与萧凛明明有情，两人间的相处却总有些淡薄。

世人眼中，萧凛洁净无瑕，温润舒朗，确实是不可多得的良人，可这位良人亦是皇储，比起江山权柄，情之一物究竟价值几何？而她家小姐生性细腻如尘，敏感多思，根本不会接受一份有瑕疵的爱情。

六殿下明知小姐心中隐痛，若他当真全心全意的爱着小姐，便不会同意这场委屈求全的婚礼，但若他不能力争到底，自然就不值得小姐去爱。

“无论小姐作何决定，佳卉与您生死与共，一世不离。”佳卉忽然疾走两步，俯身盈盈下拜。那张坚定清秀的俏脸，令叶冰裳心中甚是温暖，便一笑敛去所有心事，温柔语道：“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佳卉依言离去。

窗外风雪愈凛，叶冰裳独自坐在窗前，听着外面凄厉的声响，素手缓缓抚上瑶琴，琴声铮铮作响，在寒夜中随风传送，抚慰漫天风雪的同时，也让她的心渐渐安定。

对盛国而言，澹台烬只有两个用处，一是战前祭旗激励士气，二是借力打力扰乱景国。若是前者，澹台烬今日不会有回府的机会，若是后者，只怕景国内部生了大变。

古来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者必是大才，那澹台烬能受得住这一路磋磨，可见绝非池中之物。陛下若真有此心，恐怕会为将来埋下无穷隐患。

叶夕雾自进香归府，便与往常判若两人，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澹台烬，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若说是及时悔过，也不可能变得如此彻底，此人身上一定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听萧凛说，三千世界生灵各异，界限分明。若妖魔乱世，必是有人行大逆之举。或违逆生死，或翻转时空，或不守天道，或搅乱阴阳，或人间崩灭。如今城中突起妖祸，是与这有关吗？叶夕雾的突然改变，又是因为什么？还是说他们现在所看见的叶夕雾，其实已并非真正的叶夕雾？

叶夕雾躺在榻上，眼眸虽然阖着，却并未有片刻睡着，白日进宫一趟，她大概窥知了澹台烬在宫中的经历，心中不由得对那魔胎泛起怜悯，可未及片刻，宫中便传来吴总管的死讯，据说死相十分恐怖。

皇帝震怒，当即下令彻查，这一查便查到了质子身上，但以景国现状澹台烬将会是一步大棋，便只是随意寻了由头将澹台烬一顿杖责，吴总管之死就提也不提了。

皇帝不提，众人不提，不代表叶夕雾不在意，她刚刚得知澹台烬似乎能操控鸟兽，后又得知一只毒蜂害死了吴总管，不由得心惊肉跳。魔胎终究是魔胎，即便还是一介凡人却已有了这般手段。如今她法力全失，也拿这魔胎无可奈何。因为若邪骨不除而肉身死去，那魔胎便会立即成魔，无人可制。

何况………

正为此烦难之间，琴声飘然入户，一串串美妙的音符穿云过雾，让她焦躁的心渐渐安定，叶家满门重武而轻文，唯一有可能精通音律者，只有可能是她那便宜姐姐，叶冰裳。

澹台烬的心思，她多少能够猜到一些，可面对叶冰裳时，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总令她感觉云遮雾绕，看不清，猜不透，她自幼在衡阳宗千娇万宠，谁待她不是一片赤诚真心？

叶冰裳……

她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然而现下，偏偏是这一曲琴音，让她在异世辗转难眠之时，得到了些许慰藉，得以暂时卸去那深藏心底，不能言说的沉重心事。

她起身穿好衣物，没有呼叫侍女随行，也不曾惊醒伤重昏睡的澹台烬，只独自随着琴声一路寻到那萧索小院。

院门虽已落锁，却难不住生性跳脱的叶夕雾，就着院墙边的一棵枯树爬上墙头，再借着石头轻轻起跳，便稳稳当当的立在了院中。

风雪渐渐停息，琴声却依然未止，弹琴的人似乎心绪不稳，后续音律虽依旧平和悠扬，却总不时透出一股凛冽萧杀之意。

隐隐约约，若有若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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