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嫉妒你的繁花似锦

北方的初秋，空气还是相对干燥，巫于静不习惯打开窗户睡觉，即使这里是二十二楼，还做了隔音工程，她还是把窗户关得密不透风，然而她很快就得改变这个习惯。

“快快快，兄弟快上分！哎呀你怎么搞的呀，还说你来带我，快给我闪开！”隔壁十分热闹……

巫于静翻了个身，把头埋进被子里，然而隔壁依然魔音贯耳，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准备夺门而出——

门外传来细细碎碎的哭声。

巫于静抬眼看了看钟表，这才十点半，她从猫眼看出去，外面没人。

她很淡定地坐回了床边，这种时候她可想不到什么鬼故事，单纯就是哪个卑微的可怜人躲在房间里哭而已，隔音这样差，隔壁的隔壁或者左边隔壁的对门传来的都说不定。

她把窗户打开了，外面的噪音传进来，她能听见车子鸣笛的声音，却并不刺耳，反而有种白噪音的感觉，她躺下来，仿佛在海边听着海浪拍打沙滩岸边，海风吹进来，冰冰凉凉，孤寂中漏出清明，她想起刚刚吃饭前说的话，想起喻熙然低垂的睫毛和疲惫的双眼。

兴许是他在哭？可我从来没见他哭过，他老是笑着的，跟我今天见到的这个人不太一样。

巫于静睁开眼看着天花板上的灯，四岁的时候，她父亲去世，她就这样看着这盏灯，一夜没合眼直到天亮。

孩童的认知使她无法确切理解去世是什么意思，但她还是明白她与父亲从此再无相见的机会。

她躺在床上，想起父亲还未去世前，她眼巴巴看着他收拾着各种行李，歪着头睁着大大的眼睛问：“爸爸，你是不是要走？以后还回来吗？”

那个满脸胡子拉碴的男人朝她大笑，“静静，爸爸去大城市做大生意去了！活这么多年总算能为自己活一回，怎样都值了！”

巫于静摸了摸自己的小辫子，看着他扯着几箱东西奔出家门口，眼里只流出一种不明所以的清澈。

她期许父亲回来，不指望他得到什么成就或者带来什么小玩具，而是希望他回来后，把她像从前一样举得高高……

但是这个肖想自己会有一番大作为的男人，后来杳无音讯。

直到有一天，母亲坐在家里流了一整天的泪，巫于静才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母亲料她年纪小不理解大人的事，一句话都没和她解释过。

自己的舅舅们还有外婆怒气冲冲地跑来指着母亲的鼻子一顿骂，巫于静终于理解生命里有些东西像水一样溜走了。

时隔多年以后，她才总算理解当时发生的事——父亲不同母亲商量一句，就独自关了赖以为生的小畜牧场，拿光家里甚至妻子阮敏榕所有的积蓄，独自跑到大城市去找相识的好友一起拍自然纪录片，但是这番巨大的投入最终因为无人赏识全部付诸东流。

这个男人喝了一夜的酒，猝死在租房处昏暗的楼道。

得到消息的那天晚上，她看着头顶上的灯，翻来覆去睡不着，彼时她不知道确切缘由，因此急于得到一个答案。

跑到母亲房间里——发现没人，她扫了一眼家中四周，发现厨房里的垃圾桶是空的，于是穿上了鞋子跑出去。

筒子楼的楼道在黑夜里很难看清，她在走廊上脚步匆匆，小跑着向垃圾房那块奔去。

跑到半路，突地出现一个女人。

巫于静猛地定住脚步，一股寒意窜上心头。

那女人瞥见她，似乎皱了眉头。

她手里提着一个垃圾袋，左转直接进到垃圾房去了，巫于静没有进去，而是呆站在原地，垃圾房门被推开的一瞬间，她听见母亲的哭声。

她心底蓦地升起一股忧虑，白日里她见过这个陌生女人。

她是最近和家里人一起搬过来的。

临近新年，她跟着丈夫回到这儿的老房子，老房子就在巫于静家的正上方。

巫于静有点儿怕她，这个女人长得颀白苗条，轻巧灵动，可是眼神却很麻木，脸上没有什么神气，像一个精致的素身橄榄瓷瓶，看到熟人和陌生人，都是一样的态度，点点头，连招呼都不打，拧过身就按自己的路走去。

她觉得她有些冷淡，不是那种好相处的阿姨，她进去的话会看见哭泣的母亲，母亲指不定会十分难堪。

巫于静想找母亲问话，可是现在这个陌生人进了垃圾房里，她不愿当着她的面和母亲讲起父亲的事情，于是就站在门外那块地，等这个女人扔掉垃圾出来、或者母亲哭完了出来。

可是等了很久，这垃圾房的门没有一点拉开的意思。巫于静于是凑过去，却听见母亲和这女人的谈话。

母亲哭得这样悲切，那女人应该是问了一句，母亲便把发生的事和这女人说。

她听到父亲去世的真实确切的原因，还有母亲娘家找她要钱，逼着她嫁给同村另外一个死了老婆的老汉。

巫于静感到整个人像进了一个冰窖，她搓搓自己的手，又听见那女人安慰母亲的轻柔声音，原来这个女人讲话并不难听，她貌似说借给她一些钱周旋，等过段时间换份好一些的工作。

母亲连声感谢着，又低声问道，什么时候还给您钱？

那女人似乎笑起来，告诉她，现在自己家里只有她和儿子，丈夫忙不在家，她有事也要出门，儿子不便于照顾，如果母亲愿意，她希望她可以帮忙照看一下自己的儿子。母亲立刻就同意了。

巫于静闻言揪住自己的衣角，黑夜里默然擦了眼泪。

就在这时，两个女人一同走出来了，母亲看见她愣怔了一会，然后扯住她推到那个女人前面，堆出笑容，“小柳你看，这是我女儿，是不是跟你儿子一样大呀？要是你儿子过来我们家，也有个伴儿的。”

柳婧塬看着巫于静颔首道：“刚刚我见这孩子站在走廊，不知道是不是有事找你？”

阮敏榕笑，“哪里哪里，应该就是睡不着跑出来了，这小孩就这样，从小就不安分呢！”踌躇了一会又道，“小柳你要是愿意帮我们，那你就是我们母女二人的恩人，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谢谢你才好，最近因为那点事情，我们连过年的东西都没准备，想送点东西给你都没有，你看……”

柳婧塬便说：“我不打紧，等会儿我给你拿点吃的过去，你先回去吧，孩子跟我上去挑点点心？”

“哎好好好，真是……你可真是个好人哟，我就说那些街坊们讲的话不可信，你可是个顶好的人呀！”阮敏榕连声感叹。

柳婧塬轻笑：“街坊们说什么呀？”

“啊没什么，就说这楼里新来了个漂亮女人，大家夸你好看哩！”

柳婧塬没回话，只是拉了巫于静的手，对阮敏榕说，“你先回去吧，一会把孩子给你送回来。”

“好好好！”阮敏榕应答。

巫于静看着母亲点头哈腰的样子皱了眉头，她现在还想着父亲去世的事情，可是现在在母亲的身上却看不到什么悲伤，她倒像是舒出一口气，脸上又是平时的快活神采，好像一切突然间就变得风轻云淡。

巫于静闷闷不乐地被柳婧塬拉上了楼，这个年轻女人的手很光滑，像丝绸一样，跟母亲粗糙的手差别很大，等进了柳婧塬的家里，她发现这是新装修过的房子，雅致高贵，别具一格。门外踟躇半晌，她看了看自己快要破洞的鞋子。

柳婧塬伸过手牵她进来，指着客厅桌，上面摆满了一堆水果零食，色彩鲜艳，水果清香淡淡，巫于静揩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柳婧塬轻声问：“想要什么，一会阿姨和你一起拿过去。”

巫于静抬眼看了看她，然后说道：“谢谢阿姨，只要一点水果就好了。”

柳婧塬把水果堆到一边，又抓过一把糖，塞进巫于静的兜里，巫于静想推却，她却闪身进了房间里，半晌，拿出两叠现金，她把一叠现金递给巫于静，低声说道：“这点钱不要给你妈妈，你藏在自己的存钱罐里好么？”

巫于静不明所以，但还是默默点头接过了。

柳婧塬笑，“如果以后想要买什么，你妈妈不给你买，你就来找阿姨要钱，但是不要告诉你妈妈，好吗？”

巫于静“唔”了一声，看着柳婧塬拿个塑料袋把东西装起，正准备带她下楼去，突然听到房间里一阵悉悉索索。

柳婧塬像是什么都没听到，拉住她的手就下楼去了。

巫于静满脸疑惑，下楼时想自己还是应该遵照叮嘱，于是把兜里那叠纸压了压。

家门口，母亲笑着迎接了他们，两个女人热情地交谈，巫于静则站在一边干巴巴地望着。

在这深夜里，巫于静只觉得分外地离奇，这夜里她结识了一个人，在后面的岁月里，她又顶替了生命里一种不知名的缺失。

门一关，阮敏榕劈脸就骂，“真是的，谁要你可怜！不就是找男人去吗！给钱就行了，送的这点水果值几个钱哇！还以为有什么名贵货儿！”

巫于静看着母亲，把兜里的钱攥紧了，一进房间就塞到床单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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