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的夏天,七岁的姜西突然间没有了母亲,也没有父亲。
陈清扬在端午节那天早上,给姜西裹了几个粽子,嘱咐她带给大伯家。
大伯家在村头,姜西家在村尾。
当姜西晃晃悠悠地从村头走到村尾,再从村尾走到村尾,日头都快要落下了。
刚看见自家的墙头,就听见喧闹的人声。
与姜西父母往来的也就那几个,辨人声不大正常。
隐隐约约听见哭声,姜西觉得有些不安。
推开门,土根正低头坐在板凳上,看不清神情,古旧的木板床上盖着白布。
白布下笔挺挺地躺着陈清扬,隆起一条弧线。
陈清扬采取了最决绝的方式,投井,与这个世界告别。
没有人发现。
傍晚,下了农田的土根找了一圈,没有找着,口渴了去打水,才发现水中虚浮的躯体,着急忙慌地找人与捞人,吊上来时,清扬的身子己经发青发肿。
事后,土根表现得过于冷静,办理妻子后事时井井有条,俨然有序。
日间,姜西看不出一点儿悲伤,偶尔在夜里,被蚊子叮醒的姜西,发现面对着墙头的的土根,肩头在微微抽搐。
姜西不忍心,她喊着“阿爸,”想要给予他安慰。
爬到土根眼前,却发现他无声的泪水,满眼充斥着悲伤,还有悔恨。
是的,悔恨,姜西读出来了,实际上,清扬的死,土根也负有一些责任。
早在清明节的时候,清扬就被村里的红卫兵小将拉到村里的公社作批斗,她被当作“搞破鞋”的典型,在村公社的戏台子上接受教育,先是被五花大绑地赶到台子上,挨耳光,然后是剃鸳鸯头,游街。
她死于这番羞辱。
清扬并非水性杨花之人,被按上“破鞋”的名头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究其原因,是她得罪了人,还有她往日的孤傲致使她孤立无援。
当她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白时,带头的红卫兵王二,翻出了证据,一封书信。
姜西那时在场,她一眼认出了那封书信。
几天前,清扬千里迢迢地带着姜西去了趟镇上的邮局,为的就是取这么一封书信,邮戳来自深圳,一个遥远的城市。
回村时,赶上了朱西家的娃病了,发烧发了西天了,人命关天,清扬没有办法,找到田间耕种的土根,塞给他这封信,想让他带回家。
清扬很小心,那个年代的人都很小心。
土根没有接,他冷漠地推开了她的手,继续耕种。
他在生她的气,这己经不是第一次,每当她要去镇上取信的时候,他都会生闷气。
清扬没有办法,只能揣着这封信,赶回医疗队取医药箱,嘱咐身后的姜西,一个人乖乖待在医疗站里。
那封书信被摆在清扬日常办公的抽屉里,姜西看着她放的。
中间,来了个王二,他说有事要找姜医生。
他在屋子里,抽了根烟,等不到清扬,又走了。
但是那封信,却不见了。
姜西也不知道王二是什么时候偷的,或许是她嫌屋子烟味太重,出去喘口气的时候,或许是她将废弃的盐水瓶灌满热水当暖手宝的时候。
但缘起祸端的那封信,姜西没有看到内容。
谜团在姜西心中弥漫。
首到在清扬葬礼头七的那天清晨,她隐隐地猜到了些什么。
土根一早就拎了把锄子,将屋前的那棵桃树下,刨开了土。
旁边一脸稚气的姜西装作好奇地问,“阿爸,你在干什么呢?”
土根没有答话。
泥块刨开后,露出水泥砌成的方坑,如皇陵建设般,里面方方正正的摆着那个消失了很久的檀木箱子。
土根将箱子里的所有书籍,连同箱子,随着纸钱一起烧了。
姜西在火光中,看见那本红楼梦的扉页里夹着张书签,书签的字迹清晰可辨,“I love you,Miss yang,”署名是“A”,又看见土根丢出一沓信件,信封与那被举报的那封类似,清一色的,画着一条青色的金鱼。
邮戳,姜西仔细瞧了瞧,广东省深圳市福田区深南大道,也一模一样。
单单这只字片语,姜西不甘心。
后来等土根走后,她在烧尽的灰尘里努力扒出几个未燃烧的纸角。
其中一个雪花状的纸角上写着,“你的燕西,A”。
显然,他叫燕西,也叫A。
燕西,燕西,怎么这个人的名字中,也有“西”字,姜西纳闷。
电光火石间,她记起一桩旧事。
姜西一个月大的时候,酣睡之间被吵闹声惊醒。
正值深夜,昏黄的煤油灯灯火忽明忽暗。
清扬坐在床沿上,低头不语,土根站在她面前,他脸色涨成青紫,两个拳头紧攥,咆哮道,“取什么名字不好,叫西,你要给她取这样的名字,你到底什么意思?”
清扬没有言语,用沉默代替了一切。
土根忽地掉转身头,跑出门外,掉入这浓黑的暮色中。
姜西这才明白,她的名字里藏着秘密。
忽然间,也明白了,为什么土根从来不首呼她的名字,他只叫她,细伢子,农村人对娃的普遍叫法。
而清扬则叫她“西西,”那一声西西,倾注了她无尽的温柔,正是因这声西西,姜西原谅了很多次她对自己的严厉。
恐怕自己的身世,不是那么简单,姜西想要得到证实。
答案只能从土根那里寻找。
但土根目前还在伤痛期,再莫名地揭开伤口,姜西有些不忍,她选择等待,等待合适的机会,从土根嘴里得知真相。
老天没有给姜西机会。
土根在八月初的时候,主动报名了参加九江市投资的水利枢纽工程-红石滩水库东干渠维修加固工程。
他不知道从哪里得的信息,在三清镇乡政府门口蹲了几天,终于找到工程办领导,报上了名。
姜西被交给土根母亲,也即姜西的奶奶照料。
清扬的死,终于消解了她心中大半怨恨,她终于肯费心照料姜西了。
土根临行前跟姜西说西个月,等她过7岁生日时,他就回来了,他还说,要给姜西买一个九江市里赫赫有名的国营百货商店的洋娃娃。
土根食言了,他离去后两个月,就传来了他的噩耗。
他死于山体崩塌形成的事故,当时的他还在为水渠里搬砖,前几日的暴雨,松动了山体,引发了这场灾难。
又一次无父无母而己,老天这么安排,自己也没有办法,姜西哀叹。
随后在大伯家的日子,又是新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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