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台城柳

佛教如今在汉地已经盛行许久，每逢初一十五点灯礼佛成了习俗。正月十五这日，更是一个重要的节日，这一天，建康没有宵禁，从台城到寺院再到百姓家，都挂上了灯，整个建康被照得如白昼一般明亮。

平安和李容儿相约先去寺里祈福，再去长干里的灯会逛逛。寺庙里香客接踵不断，从远处就闻到了香火和长明灯燃烧的味道。李容儿自打见到平安，就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就连供奉长明灯的时候，都差点儿没有拿稳。

“礼佛的时候哪能三心二意的，心不诚，祈祷的事情能灵验吗？”李容儿帮平安将灯扶正说道。

“兄长回荆州后，总是有些不放心，老觉得有什么要发生，心里有些慌，”平安捶了捶胸口继续道：“你说，他会不会……”

李容儿马上比了个手势让平安不要再说下去。“这是寺院，可不能说这些，犯忌讳。”李容儿知道平安是要问刘义隆会不会起兵造反，历来造反是要流血的，这等杀生之事怎么可以在佛家清净之地说。

当二人乘马车来到长干里的时候，李容儿才又低声说道：“你今日怎么回事，竟然在寺院里就口无遮拦的。哎……不过我倒是觉得，宜都王不会轻易起兵的。”平安疑惑地看着她。李容儿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来——刘义隆不知道朝中有多少人会支持他，当初让谁登基在大臣中并不是毫无争议的。贸然造反是为天下所不齿，是要被史官狠狠记下一笔的。司马昭当街刺杀皇帝，被世人唾骂至今日。

李容儿又说道：“你若真想帮宜都王，就要帮他联络朝中的大臣，檀道济不必说，跟宜都王是旧识，但是以徐羡之为首的那三位顾命大臣，你得让他们铁了心地支持他。”

“可是！”平安有些着急道。李容儿拉住她，让她小一点儿声，说道：“宜都王军功在身不假，但是皇位不是谁有功劳谁就来坐，每个人的利益都盘根错节绕在一起，你要一点点撼动才行，急不得。”

“阿姐你说，应该怎么做呢？”平安追问道。

李容儿也不过只比平安大几岁，怎么做她一时也没有什么想法。二人沉默着肩并肩地走在长干里，身边都是来过节的人，好不热闹。远处一对男女引起了平安的注意。女子身着月色襦裙，身披白色兔皮袄，男子着藏青色宽袖袍，头戴一小冠，二人郎才女貌，看样子像新婚夫妇，不禁让平安多看了两眼。此时平安一拍手说道：“我有办法了！”

姻亲是比较牢固的一种联盟，平安将目光瞄到了谢晦的府里。谢府有一未出阁女子谢寿，年十六，若是能促成她和刘义隆的婚事，那么这第一步就算是成了。

没想到平安刚提出来，就遭到了胡太后的拒绝：“这等事轮不到你来操心。”胡道安冷冷地回绝道。

平安不明白为何不妥，男当婚女当嫁，双方算是门当户对。但是碰了一鼻子灰的平安也不敢再提此事。没想到这事遭到了李容儿的嘲笑：“我也没想到太后会拒绝，不过太后总有她的理由吧，但是你也别灰心，宜都王那边走不通，还有皇帝呢，汉哀帝死在宠妃的床榻上，海昏侯一百二十七荒唐事，以你的才智，还想不出来什么点子吗？”

被李容儿这么一点拨，平安马上有了想法，她想到了一个人，此人来自西域的高昌，是高昌的世子。

很多年前，在遥远的西域，雪山脚下，汉人阚伯周建立了高昌。阚伯周称王后，一切随汉制，向宋国称臣，并送自己的长子阚敏成前往宋国为质子，但是此时的中国已一分为二，魏国听闻后，也要求高昌派质子，阚伯周不得已，把次子阚义成送去魏国。

高昌地处西域要道，国家富庶，虽然是个小国，但意义极其重要，得高昌者得西域。现在西域由鲜卑人把持，若是阚敏成能成为高昌王，那么他自然会亲近南边的朝廷，到时候西域便有南朝的一席之地，商贸不再被鲜卑人垄断。

阚敏成来到建康时已有八岁，安排在东郊一处偏僻的院子里，虽然地点偏僻，但是规格仅次于王府，如今是阚敏成来建康的第五个年头。平安决定的想法要靠他们高昌人来帮忙。

高昌送质子到建康虽然要学习汉文化，但是同样也派了许多西域随从，还有不少西域各国的老师教质子学习西域的语言和文化。

这日，平安来到阚敏成的府上，给他带来了不少东西。阚敏成见到平安，又惊喜，又有些害怕：“阿姐，还不到休沐之日呢，你怎么来了？”他以为平安是来考他功课的。

“你放心吧，今日我不是来找你的，把你的老师们都请过来，我有事想请教他们。”

一听不是找自己的，阚敏成放下心来，忙不迭地命人去把老师们请了过来。当众位老师一次入座后，阚敏成也好奇地坐在一旁，平安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还不去读书？”阚敏成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知道这是不让自己听，只得无奈退下。

等阚敏成走了以后，平安对几位西域老师说道：“听闻西域的歌舞艺人技艺高超，还可以反弹琵琶，不知道是真是假？”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龟兹的老师回道：“确实如此，反弹琵琶也不过是众多技艺之一，西域的很多艺人都精通乐舞。”

“这太好了，这几年宫里都死气沉沉的，我想给陛下进献两个西域艺伎，不知道各位大人能否帮我这个忙？”平安问道。

一听说平安往宫里送人，几人又互相看了一眼，楼兰的师父回道：“不瞒殿下，楼兰的美女可以说在西域各国也是数一数二的，只是论起琴艺来说，龟兹的艺伎无人能敌，不知道殿下是更注重哪方面？”

平安思索一下，要说美女，宫里向来不缺好看的人，但是拥有举世无双的技艺恐怕建康找不出几个，于是她说道：“当然是要技艺高超的。”

“那殿下放心，小的这就给高昌王去一封书信，不出一月，必定将艺人送到殿下府上。”龟兹老师说道。

高昌王听闻建康宫里要西域艺人，一刻不敢怠慢。他动用了所有的关系去找能拿得出手的艺人，乌孙、楼兰、龟兹、大宛……整个西域快被翻了个遍。最终他花了大价钱从龟兹国里的一个贵族手里买了两个艺伎。

两个胡姬送来的时候，平安只搭了一眼便将二人送到了李容儿府上。她向来和刘义符不和，要是贸然送去两个艺人，肯定会遭到怀疑，所以这件事情，李容儿去办最好。

当李容儿带着两个艺人入宫来到刘义符面前时，刘义符的眼睛就没有挪开过。这两个龟兹艺人，浓眉深目，深蓝色的眼睛如宝石一样耀眼。与爱淡香的中原女子不同，这两个西域女子身上散发的是浓烈的花香，闭上眼睛，就好似真的来到了西域一样。

李容儿看着刘义符的样子，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地，要是刘义符不喜欢，钱就白花了。“西域离建康甚远，他们还不知道天下早已经是陛下的，竟然还往我府里送，我一看，这么好的人儿，怎么能自己留着呢，所以送到宫里，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嫂子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有这个心意就行了。毕竟人家是送给……唉。”刘义符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

“只要陛下能惦记我们娘俩就行了，我要这胡姬有何用呢。陛下就不要再推脱了。”李容儿赶忙给刘义符抛出一个台阶。

“那好吧，这两个人在你的府里确实有些不合时宜。”

“说的就是呢，我也没有闲钱养这些艺人呀。”

“嫂子你这是在怪我了？”刘义符问道。

“瞧我嘴笨，我不是这个意思，陛下对我们的好我能不知道吗。既然人已经送到，我就不打扰陛下的雅兴了。”说完，李容儿匆匆告退。

自从龟兹艺人入宫后，刘义符更是不爱上朝，整日在华林园里享乐，躺在龟兹艺伎的温柔乡里，好像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了。有的人登上皇位享受至高无上的权力，而刘义符享受的是在皇位之上他可以享用最好的，人人巴结他给他送来好东西。

然而一封边关急报飞到了台城里，拓跋部一股人夜里偷偷爬上了雍县的城墙，在城中作乱，杀了不少百姓，还抢了若干物资，没能抢完的粮仓便一把火烧了，造成了不小的损失。雍县是平秦郡太守的治所所在地，太守严重失职，无言面对百姓，在当日便挥刀自尽。然而平秦郡本就在边境，几次易手，城墙本就不坚固，太守上书几次都未得到重视，守城的士兵也多是老弱，根本抵挡不住敌人的进攻。

平秦郡太守名叫臧绰，是臧太妃的侄子，沾了点儿皇亲，一家也都是朝廷命官。臧绰自杀的消息在朝中影响不小，臧绰有一个十六岁的弟弟臧质，朝廷众大臣认为除了给臧绰追封官职以告慰臧家活着的人，还应该好好安排臧质。

“陛下呢？陛下人呢？！你们怎么办事的！”谢晦对着一个在太极殿当差的寺人骂道。小寺人不大，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吓得低着头不敢说话。

徐羡之拉开似要吃人的谢晦，问小寺人道：“我们找陛下有急事，太极殿、西殿都没有，门下省、散骑省也找不到，烦请你给陛下通报一声。”徐羡之所提的门下省和散骑省根本不会有刘义符的身影，他整日都不上朝，怎么会到那里去呢。

“皇上——皇上在华林园呢。”小寺人颤抖着声音说。

听到皇帝在华林园，谢晦一甩袖子走出去，徐羡之紧跟在后面也走了出去。

华林园里，有一个巨大的画舫在湖中央，画舫有两层，上层是两个观景的台子，刘义符半卧在亭子，面前摆着各种吃食和饮品，有五色盘、炸豆子、柑橘，饮品有米浆和羊酪。身旁的胡姬伴着音乐扭动着腰肢。

“快去通报，我们有要事禀报。”徐羡之让在岸边的寺人给皇帝通报一声。那名寺人有些为难，怕打扰了皇帝自己要挨责罚。“有船没有！我们划船过去，事情紧急，你耽搁得起吗？”徐羡之有些恼怒道。

无奈寺人只得划来一只小船，徐羡之没有犹豫登上了船，而谢晦则站在岸边迟迟不上。

“这也！这也太有失体统了！”谢晦不满道。

等小船靠近画舫，里面的音乐戛然而止，徐羡之面无表情地赶紧拉着谢晦上到画舫上，谢晦不情愿的往前挪着，嘴里还嘟囔着：“干脆去秦淮河上得了。”徐羡之给他了一个眼色，让他不要再抱怨。

“这种事情，你们解决就好了，何必还要经我一道手呢。”刘义符听闻是臧绰的事情，满不在乎地说道。

“臧绰的姑姑是先帝的妃嫔，加上这层关系，还是应该由陛下亲自过问才更显朝廷对忠烈的重视，否则……否则寒了人心呀。”徐羡之回道。

“臧绰的弟弟臧质今年年满十六，臣以为可以将其安置在台城守卫，并给其一个校尉的衔。”谢晦补充道。中领军负责台城的禁卫，调到这里方可显示皇帝对臧质的器重，虽然一个校尉官职不高，但是可以常伴皇帝左右，只有信得过的人才会被选拔出来，竞争激烈，许多士族想把子弟安排于此，当年冠军侯霍去病也最初也是当的类似这个差。

“不就是一个雍县吗，过几日让我那个骁勇善战的弟弟再去抢回来不就行了，他至于自尽吗？”刘义符有些不耐烦，这些事情对他来说并不重要，想追封就追封，如此简单的事情为什么要来烦扰他。

“诏书傅亮已经拟好了，陛下照着抄一遍就行了，在朝堂上宣读，费不了多少工夫。”徐羡之听他这么多，倒是没有恼，赶忙给皇帝解释道。此时他用余光看到谢晦的身子在微微颤抖。谢晦气得是皇帝并不能理解一个武将丢一座城池的屈辱和对国家的负罪感，竟然说出这种轻飘飘的话。

“知道了，你们去定吧。”刘义符说完打发二人退下。徐羡之和谢晦刚走出画舫，里面又传来了音乐和嬉笑声。

谢晦唉了一声，和徐羡之又赶往了含章殿，在那里，臧太妃正等着二人复命。臧太妃在高祖的妃嫔里算年纪小的，然而这几日她苍老了不少，皱眉似乎爬满了整张脸。见到徐谢二人的时候，她的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太妃，保重身体呀，此事不是陛下不管，陛下年纪尚幼，事发突然，不知道如何处理此事，望太妃见谅，还要给陛下一些时日成长呀。”徐羡之说道。

臧太妃知道徐羡之这是给刘义符找理由，于是说道：“感谢二位大人还惦记着我的侄子。皇后身体不好，我也不敢去打扰，心里的苦也没地方诉。朝廷崩坏到这步田地，我也不怕得罪人了。只可惜我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若是我有个像宜都王一样的儿子，必定不会受这种气！”

“太妃莫说丧气的话。这不还有臧质呢！臣一定好好培养他。”谢晦双手抱拳劝慰道。

“算了算了，我也没那个命。臧家的事情就辛苦二位了。”臧太妃说完用帕子擦了擦眼泪。

徐谢二人出来以后，谢晦的脸色更加难看，整个人都已经在发作的边缘，徐羡之倒是冷静许多，他拍了拍老同僚的肩膀，二人默默走出了台城。

小说《烟雨台城柳》试读结束，继续阅读请看下面！！！